一
我喜欢男人~
我有一个男朋友,在深圳,是一位退了休的机械工程系教师。
“哦~你看过《睡美人》了吗?我就要到不是男人的年纪了~,你,你就不要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他像大多理科男一样,对文学有着很是莫名的情愫。每次他这么问我,我就总要到网上去查上一查,才好继续同他谈下去。不过,我最后也会实诚地告诉他,“川端康成那个吗?嗯……看过一点点。听说,那个江口老人其实也是喜欢男的……”——这个回答是从网上找来的。他不会责怪我。他只会给我发来一个“哈哈哈”的表情包。他所有的“哈哈哈”表情包都带着大朵大朵的牡丹。
“你该看看。年轻人,该多看看美好的物,多做做美好的事……”
他一边点着头,一边感叹道。可惜,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物能比一个老男人更美,也没有什么事要比去爱一个老男人更好。我才不愿意把我的目标移到他人别人所认为的美好物事上。因此,前段时间他给我寄来的《睡美人》,我只把它放在枕下,像中学时考试前一晚把第二天要考的科目教科书枕着睡那样。我每天都枕着它睡去……
我们是在一个漫长的寒假相识的,在一个全是男人的歌唱群里。我们相互听过对方在歌唱软件上的声音,相互看过对方的照片,就开始相互喜欢,相互爱慕,相互成了朋友。
朋友以后。每天闹钟未响,阳光还未迈上我的窗台,他便要给我发来消息——一张还沾着水,还在缓缓开苞的牡丹图,旁边附带着十分绚烂的“早上好!”。
“我要去上课了。今天早课。你起床了没有?”
“还没有,起不来~~~”
“你,你就这德行!”
他觉得话说得不太对了,就立马附来一张“哈哈哈”的表情包。他说他是今年才学会使用微信的,因为去年他被学校复聘了,用微信和其他年轻的教师沟通会方便一些。
他大概很爱花。到了中午,或晚上,他又会发来各自时间背景下的各色花儿,它们无一例外,带着的全是一些闪光的文字。如果碰上“老伴外出看人跳舞了。”他就要反反复复地和我说,说各种各样句式、各式各样意思都一样的话。像“老伴刚刚出去了,外面有人跳舞。”“你喜欢跳舞吗?我老伴可喜欢了,刚刚还要拉我去看,我不去。”又或者,“外面那些人跳舞要跳一整个晚上,等我老伴看完他们跳完舞回来,我都要睡觉了。”我知道,他是要我给他发视频了,认识他以来,他还从未主动给我发过视频。视频里,如果我穿了衣服,他就会僵硬地顶起他的手拇指,放在右额头上,说“今天穿了黄色衣衫,看着精神。”;而如果见我赤着上身,他也同样顶起手拇指,不过,人是裂着嘴笑到镜头外去了。
等到我们聊到夜深了,聊到各自都困乏了,我们就会冷冷地挂断视频,像是刚刚才遇见的、很有共同语言的陌生人一样。
二
“你要结婚吗?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去结婚!”
他托着右腮,把他原本脸上那些淡淡的皱纹挤得更紧了一些。他想是已经一个多月没剪发了,头上那些染了色的黑发未能盖住自然生长出来的白发,像一朵蘑菇云全散开了。
“你该剪头发了——好长了。就跟那些小鲜肉的蘑菇头一样了。”
“你别要又想扯开话题,”
“你是不是自己也想变成小鲜肉了~”
“你别想着,今天你就别想再逃避开我的问题。”
他坐得很端正。在镜头里,他的后方,是一个木柜,一个带着玻璃门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许多书,薄如纸的,厚如砖的,密密集集。我能清晰看到的,只要不知作者的《辞海》《镜与灯》《文心雕龙》,还有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你也看村上春树啊?《挪威的森林》我也看过。”
“我不看,那是我女儿的!”
他以为我对他的书架感兴趣,马上就站起了,一副异常兴奋的样子。但他这一兴奋,他的电话镜头给我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白得出奇的天花板了。
“你要书吗?要看书吗?”
他大概在已经从书架里拿出来书的时候,才发现桌子上的手机摔倒了。等到他把手机紧紧握在手上时,我就只能看到他下巴上胡须、衬衫上汗水的颜色深浅了。
“你应该看看《红楼梦》,如果你看了——你就知道你是那么像里面走出的人儿,那么那么地像。”
他一会把电话贴到嘴边,一会又把手机靠到胸前。他像是在笑,笑得电话都在颤抖。
“要不,你就看看《人间食粮》吧,我觉得你,我觉得你……”
“我看不到你了~,我想看着你~~~”
我把话题岔到了这个话题上,马上又想着法子来把这个话题也岔开。他知道我又不愿意和他说这个了,就把电话重新再到桌子上,朝着镜头翻开了他手上的一本大书。
“你看看,这是沈从文的小说集。”
他拈了拈衣领,把书合上,就又把脸靠到镜头前,眼珠子即使避开了镜头,斜斜地顶到了右上方。
“要不要?我就把这本寄你好了。是不是还是上次那个地址?”
“我要睡觉了,明天要周一了,还要赶早去上班。”
“好!好!好!”
三
有时候,他会关掉视频,在语音里给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我?我像你这样年青时,也喜欢年纪大的男人。”
他说他的运气还算好,在还算当年的时候,那十年结束了。他问我要不要听他在那十年里的经历,我摇摇头,表示不敢兴趣。我并不知道他说的十年是什么。他就避开了大多数我不敢兴趣的事情,直接从他“年轻时身体不好”说起。
他在年轻时,最先喜欢的一个男人的是他的老师。“也谈不上喜欢。你知道吧?你知道吧……”他反复强调着,说他只是觉得谁的衬衫皮衣都不够他老师的绿军装好看。他说起先并不知道那就是喜欢,只觉得爱上他的课,欢喜见他,想要靠近他,做事时常常想到他,无聊发呆的时候脑里就全是他。“我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的你们,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敢想。”
“好傻!”
我有些忍受不了他这种浮夸的隔代感慨,就想要打断他,让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书里面没有吗?你不是看了好多书吗?”
“我那个时候还不看书,那个时候都穷,都还没有钱去买书!”
他说了他年轻时候的艰苦,就又说到了更远的时间,说到他还在村子里读小学的时候。说如何打着煤油灯去晚自修,如何一边赶着牛儿一边去上早课。他说,每逢下雨,他们就要偷偷从教室尾溜出去,出去看自己那只窜在校园外小山坡上的牛儿。“你肯定没见过那种山坡,微微的起伏像飘在半空的一块软软的、胀胀的布,上面长满了油油的短草,朝下滑,朝下滑,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了。”“牛儿还小,不识事。下了雨,木桩松了,牛儿就跑了。”“要是跑过弯弯河了,就不回来了。”
他用力地睁开眼,在他的双眼皮中间又黏出了第三道眼线。“你肯定没见过那样没有生气的枇杷树,就像是木材一样。”“你肯定没见过那种插在围墙上的碎玻璃,用石砖去敲,敲几下,就能有一整条彩虹的颜色。”
他完全陶醉在他的世界里了。他已经全然忘记了他要和我说的是他那些罗曼史了。
我只好也跟着他闭上了眼睛。可是,我能幻想到的,只有他是如何站在讲台上,是一手叉腰一只脚尖倒点在地,还是双手伏在讲台桌上?他的衬衣和裤子都是什么颜色,他的皮带上有没有粉笔灰?他是不是也会在讲课的时候摘下眼镜来揉一揉眼睛?他是不是在讲《力学原理》?他在黑板上画的受力分析图我能不能看得懂?我是不是就坐在讲台下?是不是过一会他就会叫我的名字?
“睡着了吗?”
他见我合上看眼睛,就低声问了一句。随后,视频聊天那长长的挂断声就把我的眼睛划开了。
他没有叫我的名字,原本他就不知道我叫做什么。
四
“你结婚的时候,你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我故意的,我肯定是故意的,我就故意激他。谁让他上次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开了个讲头不讲尾。那明明就是一个“很有料”的故事——是多年前他去沈阳的时候,进专属男性洗浴中心的故事,他坐在桑拿房里,然后外面进来的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被摸的时候,如果你不喜欢,就拍掉那人的手,那人就不会在打扰你了。我没有拍开他的手……”说完,他那顶到右上方的眼珠子转了回来,涨红着脸,话语也像是旧式收音机卡了带一样,停住了。“不讲了,不讲了,编不下去了。”他不停地摆手,涨红的脸即散成了满面笑容。
“不结婚,不结婚就没地方撒野了。”
他满面笑容,同上次一样。
“撒野?你要撒什么野?”
他故意说了一句我听不懂意思的话,就是要叫我忍不住问他。他双手抱在胸前,一下下地摇着头,表示不肯告诉我。
“你觉得我应该结婚吗?”
没有办法,我只好用一些他感感兴趣的话题来取悦他,看看他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些,好满足我的好奇心。
“结婚?你的想法是怎样的?”
他又是把电话拿了起来,贴到他的下巴处。
“我,我不知道。”
“这样讲,你是对女孩子,你是一点都不喜欢女孩子的吗?”
“不知道。”
他一说到他感兴趣的问题,就要源源不绝的提出问题。
“你们,选择可以多些,多些。我们那个时候,就是一定要结婚。不然就总有人对你……。”
“都一样吧。”
我一句淡淡的不屑,他就开始给我讲同性恋发展史。但见浮夸的抗拒表情,他只能从简单的“‘罪罚’到‘心理病’,再到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那你说我能不结婚吗?”
我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有些困了。
“其实,我还是希望,希望你能正常的喜欢女孩子。”
他嘴角微微地抬起来,是第一次笑得这样僵硬。
“但要是你真的不想,就拖,一直拖,一直拖……”
他又把电话拿远了。他握着半拳托着脸颊,脸颊上的皱纹就全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是说,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还有好多东西是一样的,好多东西一代一代的,根本来不及,也不打算改过来的。”
他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睛斜斜地顶到斜上方。
“最近两天,是不是特别得闲了。”
我想到了刚刚他骗我给他发视频时说他老伴和女儿出去旅游了,便马山朝着那个方向想要把话题转开。我怕他若有所思以后,会开始给我来一段大演讲。
“是啊,这个礼拜。要不,礼拜日我去找你好了。你在广州哪里?我去广州,能见到你吗?”
他这句话把魂都吓丢了。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去拒绝他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的来访,况且,他还给我寄过书。我只好又在脸上摆出我的抗拒。
“深圳去广州很快的,我去让你招待招待。你之前发我的那个地址,什么‘创意园’,是你工作的地方吧?我到那里附近,能找到你吗?”
他的兴致越说越浓烈。他把眼镜取下来用衣领擦了擦,紧紧地看着我。突然,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
“我可以顺便给你带本书去,王小波的《他们的世界》。你肯定会喜欢的,肯定……”
他说着,又立马起身到他后面的书架上去找书了。
“对了。上次我给你寄去的《睡美人》……”
“滴~滴~~~”
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能清楚地辨认出视频被挂断的声响。但他再回到桌子上的时候,肯定会反复地给我发那些带着牡丹花的表情。他看到那些图边上的红色叹号,肯定还会以为是他的手机网络出了问题。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等到雨天过去,我就把枕头下那本《睡美人》拿出来,坐到二十七个公交车站外,找个快递点,寄回到他的书架上。
……
也许,我会先把它读完。也许。
PS:1, “撒野”来自沈从文。
2,“几乎是幻想”来自康姆士。
3,许久没写这种题材了。但是,这次我没有受到什么刺激,只是很安静的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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