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 她不是荡妇，她只是一个苦难的母亲

丰乳肥臀 | 她不是荡妇，她只是一个苦难的母亲

看完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过了挺长的时间才缓过来。那种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怪诞和魔幻与现实揉杂在一起，带来强大苦涩感一直积在心里。

还记得在看书的时候，会看的太过压抑以至于想跳行，却生出一些内疚感；但是一字不落地看下去又太过身心俱疲。

在书里，上官鲁氏这个人物无疑是顶梁柱般的存在。犹如一棵大树，衍生出无数枝条，每个枝丫继续开花结果，从繁盛到枯萎，所有的人物都围绕着她而展开。

不过上官鲁氏历来有些争议，有人说她放荡，有人说她是再伟大不过的母亲。看过书以后，我对此也有些小小的见解。

一、放荡吗？未必。

其实在我看来，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其次才是妻子，媳妇，母亲。一个女人需要被逼到什么程度才会那么扭曲地反弹？仅仅“放荡”二字又如何能诠释她所有的血和泪呢？她其实也是受害者。

说她荡妇的，无非是觉得她私生活混乱，与丈夫以外的男人苟且，而且还不止一个。那些评论家就好像是纠错大师来找茬似的，纠着这些不放，认为一个女人不能在贞洁上有污点。但是他们这样相当于默认和鼓励了所有发生在上官鲁氏身上的暴行。

没错，上官鲁氏是和多个男人有不正当的关系。从姑父，到鸭贩子、郎中、屠夫、和尚还有牧师。但是，她并非纯粹为了满足性欲而去勾引男人；她也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钱财。除了牧师那里得到了温存与爱，除了姑父无可奈何，其他男人反而占尽她的便宜。

那些男人让她能如此作践自己的原因无非是能让她怀孕，生个孩子，最好是儿子。因为这些她的丈夫都无法做到。

他的丈夫不育，却不自知，而且对老婆没有半点怜惜。

上官寿喜，很难说他是个人，他在外窝囊的像鼻涕一样，在他娘面前也唯唯诺诺，可是对待老婆，却凶的要命。

在上官家，这个小男人除了被他娘打，就是打老婆，至于打铁，那是不行的。他最有能耐的就是在老婆刚生完孩子时，用铁钳打，或棍子打，哪怕还淌着血，他也下得去手。

有时候上官鲁氏的丈夫和婆婆还联手来整治她。

婆婆用蒜锤子砸破了她的后脑勺子。温暖的血流到了她的脖子上。

上官寿喜明白了他娘的意思，他从墙边抄起一根棍子，拦腰一棍，便把我母亲打到了。然后，他的棍子频繁起落着，打的我母亲满地翻滚。上官吕氏用目光鼓励着儿子。

生命的尊严，虚伪的道德，必然完败于生存的压力。上官鲁氏只是想活下去，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生儿子。

现今社会或许无法再深切体会那种绝望，因为我们如今的女子要独立和自由得多，我们还有退路。但是上官鲁氏没有。

做贞洁烈妇，只能挨打，受骂，被休。一个小脚弃妇，踏出上官家门就等于无法立足于世。还能怎样呢？

在家里是死，到外面找男人借了种还可能有活路。这是用血泪走出来的路。一个女人的忍耐力是惊人的，倘若要活下去，恐怕得学会遗忘，不然就得让自己变得麻木。麻木地躺在不爱的男人的床榻，被糟蹋，被无数次地糟蹋。

她悲怆地想，只要生下儿子，那就能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这样的女人，哪里是放荡，明明是凄凉，她没有一丝放荡偷情而来的可耻的快乐，只有一遍又一遍地被人扼住灵魂喘不过气的狼狈。

二、伟大吗？也不尽然。

作为女人的上官鲁氏是弱者，而作为母亲的她，刚开始也没有什么力量。女儿们相继出生的时候，她的日子反而越来越难过。这些孩子们没有给到她应有的能量。在她们被虐待的时候倒是给了她一丝丝复仇的快感。

婆婆，丈夫，你们打吧，你们骂吧，你们盼吧，我会生儿子的，但生的儿子不是你们上官家的种，你们倒霉吧！

这是作为母亲的心里话，可是它多么阴暗，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该是没有光的。这个家，爷爷奶奶不疼，爹爹也不爱，母亲也是这样的心态。她们长大以后的叛逆，逃离这个家时的义无反顾，也是情有可原的。

母亲没有一点点多余的温度，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从没有被善待过，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生了儿子，才能自保，才能保女儿们。

在她身体旁边，簇拥着三个弱小的动物，那是她的来弟，招弟和领弟，正在炕头哑哑地哭泣，新生婴儿的眼窝里和耳朵里，蠕动着细小的蛆虫，那是绿头苍蝇们白天播下的卵块。

这是她们母女的日常状态。每每看到都觉触目惊心，同样身为母亲，平日里孩子长了个包或者有个头痛脑热自己也是焦急万分的。如果孩子羸弱到那个份上，连蛆虫都长了，可能我也要疯了。但是上官鲁氏却没有疯，她持之以恒地，找男人生孩子。

为了儿子，这些前面所生的女儿们真是太苦了。可是这个母亲也义无反顾。有时候觉得她是自私的，特别是看到她对于女儿们受虐待时所感受到的复仇之乐。

这个时候我相信她已经失去理智，可能她对这些孩子的父亲本来就没有任何感情，而且这些孩子们在重男轻女的家庭显得多余了。或许这也是她麻痹自我的一部分，不然残酷的现状如何支撑她走下去，这些枷锁实在是太重了。

使她与女儿们亲近起来，并且心疼她们，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很多年后，在女儿们长大成人后。

女儿们长大以后，多数都愿意跟人私奔。几乎每一个女儿的对象她都是反对的，只是反对无效，没有所谓的尊重她们选择一说，她只是无能为力去阻止罢了。女儿们表现出来的叛逆，视死如归，如同她自己当年的愚蠢的倔强。她怎会不知，怎会不心惊。

她刚开始唯一的愿望是，女婿们死在炕上，女儿们有个安稳的归宿罢了。只是天不遂人愿。她们的路比她还要难走，还要坎坷，无一善终。女儿们经常把私生子丢给她养。你以为她想养吗？

上官盼弟对着上官鲁氏的窗户蛮横地说：“你必须给我好好养着她，我和鲁立人迟早要杀回来。”

上官鲁氏捶着炕席吼叫：“我给你养？我把你的私生子给你扔到河里喂王八，扔到井里喂蛤蟆，扔到粪里喂苍蝇！”

“随你的便，”上官盼弟说，“反正她是我生的，而我是你生的，追根刨底，还是追到你身上！”

这一句追根刨底，就堵住了上官鲁氏的嘴，造孽的终究是自己，自己是报复了上官家，但是女儿们要回头报复自己了。

她也有脆弱的时候，她也会坐在马洛亚牧师摔死的地方呢喃：“你们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一个人让我怎么活？一窝张着口等吃的红虫子，主啊，天老爷，你们说说看，让我怎么活？”

虽然她极不情愿地养着那些外甥，但是最后到底还是养出了感情，护着他们的也是这个姥姥。而让她之所以可以无限付出的，我觉得，上官金童的功劳不可没。因为这个儿子，是她的希望，她的动力，心头肉，多年殷切的期盼。

只是这个儿子最终还是要让她失望的，上官鲁氏有着众多母亲都会犯的毛病，溺爱，无原则无底线地溺爱。当家做主之后的她不可谓不刚强，使得这个家经历各种战乱各种磨难都凝聚不倒。只是这个强半点也没有给到儿子，母强儿便弱了，而且越来越弱。

我深知，孩子是这样的，你不用他动手，不用他操心，他便永远无法真正成长。

上官鲁氏其实悟出很多道理，但是她可能没有想过如何让儿子成长，所以他一辈子没有长大。

闫红说过，我们应该歌颂母亲，但是，母亲只是一种天然属性，没有那么值得歌颂。就像胡适所言：“树本无心结子，我也无恩于你。”只有那些克服了自身的局限性，帮助孩子塑造出更为健康的人格的母亲，才是了不起的母亲。

只是在那个荒烟蔓草的年代，诸多的苦难让我们无法苛责这位极其不容易的母亲。莫言说苦难使人崇高。那么多的苦难造就了上官鲁氏，所以才会有无限夸赞的说辞。

其实，母亲也是平常人，也有血有肉，有缺点，会哭会笑，也有需要呵护的时候。你以为她是超人，其实她只不过是不得不变成超人。合上书本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可以穿透纸间，穿越历史，去抱一抱这位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母亲该多好。因为她真的很让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