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01

毛慧英真的是老了，她终于老得什么活也干不动，她这才终于肯歇下了。她是该歇歇了，她苦了一辈子，她任劳任怨了半个多世纪，这一回想必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她累了，累得躺在那用了大半辈子的嫁妆——一张没有因岁月的洗礼而褪色的仍是绛紫的雕花木床上。

她闭上了双眼，这一闭便再也没有醒来，这一闭，没有人知道她会睡多久，她的躯体是要在第二日被儿女送去火化的，至于她的灵魂何处停留，停留几日，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或者还有儿子李明知道，或许他会在另一个世界陪着她，他也会在她跟前尽孝。

02

毛慧英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最靠得住的要算小儿子李峰，毕竟大儿子李俊过得不算顺风顺水，一路坎坷，脑子是个好东西，他是有的，只是还欠东风，做生意多次失败的他还得养自己的两个儿子，岳父岳母家里也没有儿子，李俊是入赘的，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大半个儿子，李俊的妻子在家做家庭主妇很多年，即便丈夫做生意亏损得一塌糊涂，她也没有出去工作，上有老下有小的李俊自顾不暇，不向父母亲要求接济，逢年过节不少给父母那千把块过节费已经很不错了；而早早丧生的李明也是让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是小儿子李峰一次次从病魔手里把母亲毛慧英给夺回来，这是一个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实诚的男人，这个男人从不计较得失，这个男人早年吃过很多的苦，这个男人在他的第一任妻子家里并没有什么地位，他的第一任丈母娘是个强势的女人，她说东他绝不敢往西，这个男人曾经在第一任妻子的娘家挑起大梁，他们一家的吃穿用度都靠他用血汗去挣来。这个男人的奋斗史可以写成一本书，他始终相信打不死他的终将让他变得更坚强，他从不向困难低头，他有一句口头禅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

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天，也许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送毛慧英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的是李峰，负责她吃喝拉撒的是李峰，缴清医院催款单的是李峰，守在病榻前喂汤喝药、端茶送水、伺候大小便的是李峰还有毛慧英的两个女儿——一顾的姑姑们。

只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有期限的，当我们浑浑噩噩度日的时候，却不曾想到这日子终有一天会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那是人的大限到了，不论人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黑无常白无常都会一道来索人的命。

毛慧英的大限已到，任凭李峰再有什么三十六计，一旦老母断了气，他也束手无策，只好乐哈哈地办一场喜丧。

03

一顾身在异乡为异客，待他从小姨那里得知祖母的死讯已隔数月，他插翅难飞回，谁叫时光一去不复回，他没有能参加祖母的葬礼。但是白富美去了，她同她的婆婆以及爷爷奶奶（一顾的外祖父外祖母)携一双儿女去吊唁。

葬礼的主办人是一顾的小叔小婶，小叔还是那个小叔，小婶却不是原来那个小婶了。李峰同第一任妻子早在四年前离婚，追根究源，使得那一场婚姻破碎的罪魁祸首还是他的前一任丈母娘，第一任妻子自是愚孝没有错，她努力过，她争取过，她也跟母亲不止一次地吵过闹过，她也跟丈夫磨合过、分开过，可他们毕竟同甘共苦过，她们共有一双儿女，当第三者插足他们的婚姻时，她对命运妥协过她也怨过，然而她到底是变成了自己最恨的那个人，她和李峰他们俩最终也没有打赢那一场婚姻保卫战，仿佛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它将他们的婚姻导向分崩离析导向幻灭，连他们当时还未出嫁的女儿也拦不住，尚在上中学的儿子就更加爱莫能助了。

04

李峰取的第二任妻子不是小三，是小四。好一个慧眼识才的小四，她带着跟前任丈夫的已满十八周岁的儿子改嫁李峰，感觉自己无家可归、孤身一人租住在外头的李峰在跟前妻分居时老早就被小四盯上，王一顾也好，白富美也罢，他们跟从前那位小婶是很投机的，即便是在小婶和小叔分居时，他们也是向着小婶的，一个性子耿直胸无城府的人总是比较容易获得他人的信赖和亲近吧。

可是，有什么用呢，鬼迷心窍的小叔最后还是娶了小四，他甚至帮她还清了巨额债务，他甚至还供她的儿子——一个已经从职校毕了业的不良青年重返大学校园，管他是不是扶不起的阿斗，只要他不出来惹事生非，让他这做继父的满世界为他擦屁股就好。

在一顾祖母的葬礼上，在李峰的背后，关于他的两任妻子和几个孩子，有层出不穷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供那些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和那群专为这场葬礼请来的帮工消遣。

白富美最见不得那些在背后说风凉话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她一听有人在那讨论小叔家的家长里短，竟站出来气急败坏地说：“赶紧干活去，花钱雇你们难道叫你们来嚼舌根的吗？”又对旁的一些不怎么熟的客人指桑骂槐：“看把这些个人闲得，自家的事儿都管不好，还来管别人家的，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看客们这才作鸟兽散。

05

姑姑也好，伯伯也罢，叔叔更甚，见着白富美和王丽华，就要问起，至于旁的不相干的人也时不时来插一句，为什么没见着一顾。伤心往事何必问，偏偏人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婆媳俩口径一致，对外宣称，一顾出国深造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要等三年五载后。对此，信者有之，怀疑者亦有之，将信将疑者最是要刨根问底儿，总是以婆媳俩良久的尴尬的沉默结束那令人窘迫的糟糕场面，识相的不再追问，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识相的还会补几句：“呦，好久不见这大少爷，真是好记挂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女儿想请他来教她钢琴呢”。“回来也忙得很，我家宝宝和贝贝还得由爸爸来做语数英音美体的启蒙老师呢！”白富美实在受不住就想拿盐汽水一口喷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