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餐后,刷了牙,Z决心做一些事了。
思虑片刻,Z打算先清理一下乱糟糟的房间。最近,网上爆出不少在外租房的年轻人,表面光鲜亮丽,退房后留给房东却是一个垃圾场。这令Z不得不警惕。因为天上的那些玩意儿,年轻人也看不到未来了么。
Z首先清理的是自己的书。将漫画书找出放在桌子自带的抽屉里,又将文学类书籍摆放整齐,依旧放在特意购买的架子上。除了C和M的书,其他作家的书对Z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不过,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Z花钱买来的,携带着Z在买那本书时的记忆,因此也是不能丢的。只是到底不再看了。
就Z看来,当世的作家,大凡有所作,尤非现实主义者,切忌自以为是而每每自以为是,所书写的不是对过去内容的简单重复或刻意渲染,就是不知所云的意识流天书,至于那些“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之类的青春读物,更是令人无力观览和追随。他之所谓“流行”,似乎正在试图把我们引入一个意义飘浮的无根世界。当然,有如此“高论”的Z,确乎是怯于犯错的(尤其对于此类武断),于是转念挽回:但那也不至于绝望;人类总归是有善于自救者的,且并非仅限文艺一途。
Z忍着厌倦将书籍摆放好,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收拾出一袋满满的垃圾后下楼扔掉。回来后,Z看着相对整洁了一些的房间,气一松,便躺下了。无所谓了。反正房间再如何脏乱,也不会像格里高尔那样一觉醒来就变成了大甲壳虫。可是外面的世界,必然发生着诸多此处的Z难以想象的大事。那些大事此刻虽与Z的生活不甚相干,但最后的结果必然会牵连到Z。这使Z觉得荒唐,却又无能为力。
人生的答卷不限文体,你可以是一篇大赋,也可以是三行小诗,但不能什么都不写。Z又给自己加油鼓气,遂从床上弹起,坐回桌前,铺开画稿胡乱图画着——即使这样,也好过在床上躺着吧。
突然获得伟力以消除一切艰难阻厄之类的想法,从小到大已经想过无数次了,Z对此已不抱希望。这个世界始终是更讲究“实在”的。就像写作一样,灵感必须付诸文字;或如漫画,画面必须付诸线条与色彩。不可能一切凭“空”啊。恋爱的幻想家,虚若无先生,乌有子前辈。
Z停下思绪,有了些许画画的灵思。
作为一个善于自我藉慰的小漫画家,Z一向认为,对人类的哲学,应当时刻保持一定程度的警惕。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磨损中,Z最渴望的还是休息,还是那种醒而不起的自由,那种无所事事的幸福。即使旁观,也不会觉得寂寞;即使难捱,也可以很快开颜。作为彻彻底底的普通人,或许只有像先前那样,在虚拟世界放纵精神,才能稍稍缓解对物质的无望。但Z终究有自己专属的矛盾,所以他画了一片山林,一只猛虎。
虽然是凭着印象进行了一番模仿,不过总算画出了有点样子的东西。Z心想,题点什么呢?“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不,这是让人用烂了的句子,作为我岂能拾他人牙慧!于是,Z便有了作首诗的打算。当漫画不能尽己意的时候,Z不是没想过写点东西,但终因经历不足、思想匮乏而屡屡作罢,如今有了画,灵感正在翻涌。思量一番,于是写道:
午后,临窗写诗。
能借的只有间歇的鸟鸣
和恒久的人声。
高楼矗立在前,
绿植何其渺小。
阳光消失的时候,
喝一口水,
再度沉入空白。
在这个平凡的周末,
能还的只有索然的灵思
和僵滞的印象。
午后,临窗观想。
手边的诗集经已泛旧,
心中的爱情尚未来访。
猛虎无声咆哮。
显然,在这首诗——姑且称之为诗——里,Z又虚构了一些东西——虚构的力量是强大的;虚构是镜子,也是地狱——并且重又掉入了印象中的X小姐的圈套,这大抵是因为Z终究有些寂寞了。生而为人,其实都会寂寞,不过有人看见花园,有人看见虚妄,有人则是纯粹的……痒。Z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作为默默无闻的小漫画家,Z当然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甚至自认是带着些许成年之思的十四岁少年。然而对富丽与美好的惶然,反倒使他有些甘于寂寞。寂寞如雪。但是寂寞中,他还是经常想起自己那半是欢喜半是邪恶的童年,经常想起X小姐倔强而自信的脸。
因为重构(或者虚构)的缘故,童年与过往渐渐合并为一个怀旧的题材,于是那些不为人知的恶意和已为人知的苟且,都被某种来自内心的力悄然更改,然后迅速掷入遗忘之野,随着时间之风徐徐吹过,一切消失不见。
遗憾的是,这个过程并不彻底。回忆之海犹泛朝圣之光。Z至今仍念着X小姐的面影,害怕着与X小姐重逢。
害怕重逢并非全然不念旧,而是处在阴暗与困顿的境地里尚未超脱出来,不愿去亲近他者的光芒以免刺伤自己,或被他人暗较一番,自己又难免虚想和伤感——之于弱者,对比是一种残忍。此外,最直接的缘故当然是彼此的关系随着会面的减少而无限制地疏远了。尽管大家都还彼此认得,但已不再是当初那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关系了,轻松的状态、愉快的交谈、麻烦让一下、谢谢……诸如此类的东西已经一去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尴尬、评价、对不起……
害怕重逢的人没有过好自己,这是肯定的。毕竟双方都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尽管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决然不能再用当时的心态和语气来促成现在的对话,那样难免徒增错误和遗憾。基于这个原因,Z也就渐渐不把与X小姐之间的那些碎片当真了。爱情之为爱情,在于有人当真。然而一旦美化,总会犯些虚错。人生中的很多东西也是这样。
为了避免犯错,自己还是独自走路好了。Z于是画了漆黑的天空,宁静的海,一个混小子双手插兜,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随意踢飞一颗石子。他对这幅画的喜爱,要超过上一幅。在他看来,自诩孤独的人,走路时总是双手插袋;双手插袋,并不是因为手无处安放,而是要藏起握紧的拳头。于是他将这幅画命名为“海边的拳头”。不知道将来的观者,比如X,比如Y,能不能解读出这一点。
虽则如此作想,Z终究是不抱希望的。《天外来客》事件余威犹在。况且在无数个评论区,无数本书里,无数个沙龙,无数场聚会,人类总是自以为是。
“每个人的主观都是那样的强烈,惯会大行其道地指摘别人,却鲜少更正自己,奋力地追求更多,而失去的并不明显,于是更加汲汲。然而,在灵魂云集的一切场所,冉冉不绝地流露爱恶欲并不见得好,沉默得精彩绝伦也不是很对,可是又似乎不存在某种中间性的表达,那我们的存在凭何维系呢?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好——又或许是我真的厌倦了某些面目,不知道是睁不开两眼看天空异物悬浮,还是装腔扮调地评头论足与说是弄非很有个性,总之大家都渐渐变成一副很锋利的样子了——多年以后大家都变得很锋利,幸亏当初没有表白,才让那段情安然无恙地结了尾。”
Z思想片刻,在稿纸上继续写道:
“我还是不喜欢那些任性评价、随意机锋的人啊,说的很像那么一回事,自己经历的却分明是另外一件事,后来又会觉得其实并没有事,实则已给别人生成太多事。”
Z将画稿收好,重新躺回床上。地狱光焰万丈,神国是一片烟云,自己的影子在他人的眼波中打转。
X小姐会不会也变成锋利的人物了呢?是有这个可能的。学生时代,Z一直神往着X小姐的境界,却又十分恐惧X小姐的眼光。X小姐的灵魂是孤高的。自己究竟有没有伤害过X小姐呢?无论如何美化、消除与忘却,对往事都已无可奈何。往事并不如烟,一旦辨明了混于其中的邪恶成分——尽管仅是一点点——就会被辞却,化为凌晨四点叛乱睡眠的虚无之音。该不该继续惦念着X小姐呢?Z一半侥幸,一半惶恐。不记得是谁说的:一个人的存在必然会伤害另一个人。或然如此,但作为我是没有伤害你的资格的,所以时常对你抱歉。美丽的温和的X小姐,是的,在见不到你的时候,我时常这样想来着。X是X,Z是Z,组不成什么美丽的联绵词。
也许该出去好好走了,让故事放下结局,让氛围氤氲情节。喔,我这个狭仄的小抒情家。须知: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确乎真理了。但必须是“生活”,而不能是“死活”,“死活”的人是给不出爱的,爱自然也无所谓“附丽”。
像Z这样的营营小物,是不便再靠近X小姐那样的长久开朗、不懈努力的人物的,否则对方极有可能怪讶Z至今为何依然存在。当然,X小姐不是太阳,普照不了凡世间的人人物物;Z也不是尘芥,日日飘浮而无所依归,Y照旧是他可托生死的亲朋。
又或许,无论X、Y还是Z,都在这个一会儿白一会黑的人间,彼此失落着,茫茫然寻不到那种懒懒散散的舒适,那种无所事事的幸福,所以也各自疏漏着,各自期待着自己的U君、V君、W君,想象着与别的世界交融。众生平等啊,平等的喜怒和悲欢。所以才会在那些已经失去或正在失去的时年里,X不必有Y,Y也不必有X。所以书写着这些的小家子气的L,确乎是可爱的、可敬的——即使他如今依然没有佳作。
L——学生时代在文艺一途与Z作伴的朋友——至今仍在写吧,Z不知道,但大概率是要写的,否则怎么好活?就Z之想见,L的那些东西虽偶有冷峭的词气,然而实际并没有什么好的内容,大概是惯于做忧郁慷慨的青年了,能稍显深刻的,也大抵只是性、穷、死一类的东西。有名家的影子,而无名家的血肉与精神。这就与自己的漫画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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