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这小子永远都是那么招人待见:他留着短短的平头,脸是圆中带尖的,一看就叫人觉得老实可靠。高高的个头儿加上那一副宽阔的大肩膀,往那一站就是一座长城,看着有劲儿,一看就像是能干活的人。他走路的时候,那对顺风耳也随着自己的步伐呼扇着,大大的眼睛像一对大灯泡,永远都那么闪闪发亮的。这面相可真是有福的人!
他也确实有福。曾经有人说过,二十多岁正当年的这个阶段,是人生中最为痛苦的阶段。可王二却不这么想。上高中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下岗潮,可作为地道工人的父母,却幸免于难。虽然自己脑子笨,最后高考的时候名落孙山,但自己生得一副大块头,往那一站就显得精神能干。所以当下岗潮过去之后,县里的造纸厂开始重新招工的时候,厂长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小子。每天,他骑着自行车从造纸厂上班下班。街边的老人孩子看了,都替王二可惜:这么个有福相的孩子,为什么年纪轻轻地就委身在这么个造纸厂上班。
人们是有理由厌恶这造纸厂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里被红卫兵改造成了红色教育基地。不知道多少人,因为有意无意地说了不该说的话,在这里被批斗、被踹脊梁骨。到了改革开放的时候,这厂子为了争取最大效益,没日没夜地干活。厂子后面就是一片清亮亮的河,曾经这河清凉的像面镜子。现在,厂子里排出的污水没日没夜的往河里灌,现在这河倒更像面镜子了:这河已经成了一汪死水,成了沾上了洗不掉的脏东西的镜子。厂子的旁边,就是个厕所。一到夏天,造纸厂后面的臭水沟和厂子旁边的厕所散发出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总让人们敬而远之。
曾经不止一个人劝王二,别在这破造纸厂干了,凭他的本事,随便去城里找个更好的单位,干上一段时间,未来前途无量。每次说起来,王二总是习惯性地拿右手挠挠脑袋,眼睛笑得也眯成了一条线。他想着,现在这生活这么安稳,天天上上班拿拿死工资,回家和媳妇亲热一下,多舒服啊!以后混混资历,多给大家办点事,就能混个厂长什么的当当。工作环境苦点就苦点吧,反正人家都说了,二十多岁是该受苦的时候。现在不受点苦,以后受的苦会更苦。
每年夏天,都是造纸厂工作最为繁忙的时候。这个造纸厂是县里唯一的造纸厂,所以县里的这几个学校,都得跟他合作,来印制学生的练习本——这也是小孩子对这个造纸厂这么厌恶的原因。夏天到了,总得加班加点。小县城的造纸厂,更多还是像手工作坊一样地存在。一道道地完成造纸工序,一天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衣服被汗水打湿,像胶水一样地粘在前胸和后背。这个厂子源源不断地需要劳动力,原因也就在这里:每年夏天工作量大的时候,总得有几个工人虚脱或者中暑,告假在家休息。
这天,王二还像以前一样,一丝不苟地把造纸的竹帘拿到工厂背面的篮球场晒。他一次端着三个布网出来,阳光鸡贼地钻进王二肌肉线条的缝隙,放肆地在上面跳舞。王二一路走,汗水也一路滴答下来,在地上印出了一条线,指引着从车间到篮球场的路。这个时候,厂长带着蛤蟆镜,扇着扇子走了过来:“小王!干活呢!”王二小跑了几步,把竹帘小心翼翼地放在空地上,弓着背说道:“哎厂长!这老天爷可真够没人性的!这大太阳够毒!”王二边说着,边拧了拧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哎!年轻人就得多吃苦!”厂长把扇子合上,拿着扇子把手背过去,“最近你小子干活干得不错!你也是老工人了,好好干!今年县里有指标,提拔人入党!咱们厂子也有两个名额。我思来想去,还是提拔你比较合适!”厂长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手搭在将军肚上,拿扇子指着王二。“哎呦真的啊!谢谢厂长!”王二把毛巾一扔,脸上的那两个大铃铛摇得更欢快了。
“对了厂长,作为一名群众,我能提个小小的建议吗?”王二的背弓得更厉害了些,“说吧说吧,作为厂长,也要切身的为工人的利益服务吗!”厂长把头抬得更高了些,将军肚显得更加威风了。“能不能给车间里安个空调啊?现在这天气这么热,车间跟个蒸笼似的,干起活来太难受了!”王二说道。“小王啊,你得考虑一下厂子里的经济状况啊!你看,我的办公室也没有空调啊!这样吧,你有时间看看有没有什么廉价一点的空调,等找到了,你告诉我!我就给车间安上!”厂长又打开扇子扇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脸上的汗,走回了办公室。
王二看着厂长的背影,心里想着:既然厂长说看了,还是有希望的吧。他没说话,到旁边的水管子那里涮了涮毛巾,搭在脖子上,接着回到车间干活去了。
干起活来,时间过得就快了。转眼间,天就黑了,王二换上自己的衣服,跑进旁边的厕所拉了泡屎,就骑着车子回家了。王二的肠胃不好,上班的时候没办法上厕所,平常在车间噗噗放屁,只能等着下班的时候去厕所卸货。他家住在造纸厂后面,每天回家都得经过那道臭水沟。这样一来,王二也就成了个行走的生化武器,身上夹杂着汗臭味、屎臭味和臭水沟味。
这天他回了家,媳妇照例在屋里炒着菜。看见王二回来,从灶台那边奔过来帮她把自行车放下,烫成波纹的头发也随着扬了起来,看着真像一阵风。她接过自行车,却让王二停在那里,喊了起来:“等着我把车子给你推进来,你再进来!身上一股子骚味儿,真够冲的!我跟你说啊,不洗得干干净净的,晚上别想跟我亲热!”王二说:“你男人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你还嫌弃!”说着就打了盆水,去厕所洗一下。
其实王二觉得,媳妇嫌弃自己也有道理:当年王二高中毕业,就找到了工作。这媳妇也是找到工作之后别人介绍的,王二看到她第一眼,就认定了她就是他媳妇了:烫过的头发耷拉在肩上,看着像是柔顺的丝织品,摸上去肯定很舒服。圆乎乎的鹅蛋脸也红扑扑的,这团火也烧的王二心里痒痒的。眉毛和眼睛搭配在一起看,像是人头上戴了顶黑帽子。俩人一拍即合,没多久就结婚了。王二说过,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三年过去了,王二还是个普通工人,挣得也还是这么点,地位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天天得在厂里跟厂长点头哈腰的,还得听着其他工人对自己放屁这一行为的差评。
他洗完澡,饭也熟了。他过去吃饭,媳妇跟他说:“老公,我想给咱家安个空调,就现在这个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王二把碗放下,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就跟媳妇说:“哎!我们厂子最近也要安空调呢!你好好找找,这可是关系到我能不能入党的事情!”说着还把饭粒喷到了媳妇的脸上。媳妇用手呼啦了下脸,说:“你着什么急啊!这关于你入党的事我能怠慢吗?今天晚上咱们就开始找,看看报纸上有没有什么打广告的!听说现在空调买的都不贵!”吃完饭之后,收拾完碗,俩人就开始大海捞针般的找起来。原来的亲热时间就被看报纸给代替了。王二也没什么心情:最近亲热的时候,明显没有了以前的心情,只是像个玩具一样被媳妇摆弄着。他想着,他一定得给媳妇一个交代,让她过上好日子。
还真巧,赶在伏天之前,王二还真找到了一个牌子的空调,他联系了厂商,约定了时间。他想着,这下子大家应该都能满意了。他预备着等着厂长每天来车间视察的时候,跟厂长说一声。
伏天到了,空气变得越来越闷热,时间也仿佛因为这闷热的天气而凝固了。这天王二光着膀子,照例干着活。他正煮着纸浆,厂长扭着大肚子过来了。车间太热,厂长身上的短袖衣服皱巴地黏在衣服上,只剩下齐腰的那一段随着肚子的扭动而扭动,看上去变成了一条短裙。厂长不停地拿扇子扇着风,说:“这厂房里还真够热的啊!”王二一边埋头拿工具除着杂质,一边说着:“可不!要不为什么那么多工人都中暑了!”厂长笑着说:“哎!别抱怨吗!工作受苦,拿着钱回家心里更快活啊!”王二扔了工具,脸上的两个大灯泡闪闪发光:“哎!厂长,我看到现在有个牌子的空调下乡搞活动,特别便宜,我想给这厂房里安上几台,再给您办公室里安上一台。早就联系好了,大概明天到!”“那行!我给你出钱,你明天盯着点!”
王二脸上的两个大灯泡放出来的不是光,更像是一团炽热的火:“谢谢厂长!”“还有你入党的事,经过这么一遭,我更觉得你适合入党,做党和人民的公仆了!这今后入了党,你可是地位更高的人了啊!”厂长一边说着,牙齿里辐射出冷色调的光。这光那么恰到好处、沁人心脾。
“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厂长大声嚷嚷了一句,“王二同志之前建议我给车间装几台空调。他这么一说,我这么一看,还真发现了一个牌子的空调要搞下乡优惠的活动,我就给咱们同志们定了几台。大家一块,感谢一下王二同志,如果他不说,我还发现不了这个广告!”厂长一边嚷嚷着,一边擦着脸上的汗。
“王二牛逼!”“王二万岁!”剩下的工人们纷纷喊着。这一天剩下的日子,谁都对王二客客气气的,就连他放屁,工人们都说:“这放的可是仙屁!王二一放屁,好事就来了!”
下班了,王二照例跑去旁边的厕所拉屎。他放了一个响亮清脆的屁,仰头望着天花板,只觉得真爽。连厕所里的臭味都那么亲切可爱。他想着,自己入了党,之后的道就稳了。先当车间主任、再当厂长,之后去村里谋个村支书的营生,最后说不定能混个村长!王二想着,擦了擦屁股走出来。想象着自己当上村长的架势,挺胸抬头地推着车子回了家。
进了家门,看见媳妇迎了上来。或许是刚洗完头,媳妇的头发乱蓬蓬地粘在头皮上,王二看起来,这就像是朵深黑色的牵牛花!媳妇系着围裙,却看起来像电视里演的中世纪的法国贵妇那样,穿着个大布筒一样地裙子。他跟媳妇说:“媳妇!我要入党了!”媳妇手一抖,把自行车摔在了地上:“真的!太好了!你这前途以后可是无量了!”说着,也没顾上王二脸上的臭汗和身上的刺鼻味道,“啵”的一口亲了王二脸一下,“老公,你先去洗澡,我再去给你炒个大菜,咱们晚上庆祝一下!”
王二洗完澡出来,吃完饭喝了酒,洗漱了一下之后,又和媳妇亲热起来。王二找回了久违的心情,逼得媳妇只能在黑暗里小声喊着:“死东西!你可弄死我了!”
第二天,王二背着手直着腰,监督着这两个过来装空调的技术扶贫人员。脸上那两个大灯泡,发出两道刺眼的白光,照得这两个装空调的人不敢抬头,更不敢偷懒:他们的动作全都暴露在灯光下面。“别偷懒啊!”王二喊着,一边手拿着那条破毛巾擦汗。
空调安上了,运行起来了,车间的温度也降了下来。工人们纷纷称赞着王二:“还是王二厉害!要不怎么他跟厂长一说,厂长就给咱装空调了!”“以前我还嫌王二老放屁看不起他,现在我还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你看王二这样!大个子大眼睛大耳朵大块头!我早说他这面相是个当领导的料!”王二听着大家对自己的评价,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走出门,看着飞速运转的空调机,听着空调机发出的嗡嗡的声音。他走近了些,感受了一下空调机发出的热乎气,自己心里也暖烘烘的。
这一折腾大概两个礼拜,大家享受着舒适的工作环境,对王二也是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厂长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往车间走得也更勤了些。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三伏天来了,空调也很合时宜的全坏了。一个工人发现工厂里的空调都打不开了,便急忙找王二过来,看看能不能修。“便宜的东西果然没好货!”王二说道。那个时代,还没有包退包修的说法,更何况是便宜货。王二看了看,准备打电话找技术人员过来修,却发现要花一大笔钱。他走到厂长的办公室,他想,之前买空调的钱他都出了,修空调的钱比这个少,应该没问题吧。
他透过窗户看了看,厂长把腿搭在办公桌上,仰着头抽着烟。他敲了敲门准备进去,跟厂长说,空调坏了,需要钱修。厂长没说话,掐灭了烟,慢慢地把腿挪下来,说:“小王啊!你是知道的,厂里买了空调之后,资金有点周转不开,要是资金多的话,我肯定给你拨钱修空调。你可以自己修吗!现在不是讲什么培养多面手吗,你修好了,咱们厂以后还多个能手,多好!这样吧,你修好了,我就把那个入党名额给你!”小王脸上生出了一大片白,脸上的大灯泡冒出了更刺眼的光:“不是之前说,买了空调就让我入党吗!”“谁知道坏了呢!坏了,你又修不好,那不就成了浪费厂里资源了吗!”厂长边笑着,一排牙齿仍然发射着冷色调的光,慢慢地变成了尖利的獠牙。“你去修吧!修好了我就让你入党!”
王二心口像放了一团铁丝一样,划拉地心口刺啦刺啦地疼。蓝色的工作服被汗水染成了黑色,紧紧地贴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来气。回到厂房,工人们焦急地问着情况,王二把实情一说,工人们杂乱地嚷嚷着:“你快去修啊!”王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圈有点酸:“我不会修啊!”“你不会修你张罗着买个什么劲啊!”一个工人说道,“这他妈现在成了废铁了!一点用都没有!看着闹心!”“王二你他妈真废物!”工人们鸡一嘴鸭一嘴地骂着。王二双手抱着头,脚也有节律地吧嗒吧嗒地跺着,眼圈有点红。他狠狠地跺了地一下。既然这样,那大家就都热着吧!我无所谓!
该干活还得接着干。大家就在这闷热的环境和焦躁的心情中接着干活。可只干了不到半天,大家都躺在了地上,拿帽子擦着脸。“热死了!要死人了!”一个工人喊着,“王二!你他妈快修空调去啊!”
王二听了,只觉得手臂突然一酸,把手臂抬起来缓解一下酸痛。他很想打这个工人,但他意识到,打人是要坐牢的。他看到桌子上的大铁锤,脸上的电灯泡照得更亮了些。“嗷!”像浪叫似的喊了一声,他抄起家伙奔了出去。看着罢工的空调机,他皱了皱鼻子,使劲地呼吸着,喊道:“我他妈叫你坏!”说着,边狠狠地砸了上去。每喊一句,锤子就狠狠地砸向空调机,发出砰砰的声音。
“王二你疯了!你他娘这是毁坏公共财产!”一个老资历的工人说道,“快去叫厂长!”有人喊了一声。厂长迈着小短腿,气喘吁吁地跑到王二跟前。看见王二锤着空调,憋着气踹了王二一脚,随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王二!你他妈造反啊!敢糟蹋我买的东西!”
王二被踹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瞪着厂长,脸上的两个大灯泡射出耀眼逼人的光,照的厂长有点害怕。他把锤子狠狠地摔在地上,震得厂长往后退了一步。厂长一只手擦着汗,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王二:“你他娘……你他娘还想打我!你他娘……你他娘一个狗熊还想充英雄!都他娘给我报警!”
警察来了,带走了王二。警察局背阴,阴沉沉的气氛倒让王二觉得凉飕飕的,很舒服。到了询问室,王二惬意地靠在凳子上。凳子靠背,靠着真凉快,真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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