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旻子
客厅里，电视开得很大声，播放的综艺节目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爸，声音小点儿呗，您有在看吗？”咦，不理我，我嘀咕着，想他没有在看，闹腾的综艺节目可不是爸爸的菜。
“哦，好的，好的，知道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回答的声音。
可电视的声音依然没有调小，我好奇爸爸到底是在干嘛，这太不像他的风格。于是冲到客厅去看，只见爸爸一边认真的擦着装有爷爷照片的相框，一边沉思着。
“想爷爷了吧？”我问，爸爸从刚才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掩饰道：“没有，没有的事儿，就是看落灰了，擦擦。”
“擦擦？就你嘴硬。”这话我没敢说出口，只默默的想着，然后识相的借故飘走，就留爸爸单独和爷爷待会儿吧，我知道他一定很想念他。
爱，深藏不漏，生怕对方看出来，羞的不好再对抗，曾经，我眼中爷爷和爸爸的关系，便是如此。
这父子俩，绵绵延延“博弈”了一辈子，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默默的爱着、守护着对方。
文人出身的爷爷，精神境界比较高，为人谦和、风度翩翩，善结良友。执教四十年后，退休在家，终日舞文弄墨，有很多曾经的朋友便寻了来，到家里喝茶谈天，有的时候兴致来了，甚至能畅聊至深夜。
爸爸生活中是个比较严谨、实干的人，常常觉得爷爷跟那些所谓的朋友聊的均是些虚空的东西，也不大喜欢其中的一部分人，觉得那些人无所事事，空有吹嘘的本事，不过看爷爷善良、好说话，便三不五时的来家里蹭吃蹭喝。
爸爸是个性情中人，时间久了，一来二去，对不喜欢的人便不再给好脸色。爷爷为此也很烦闷，觉得儿子不给自己面子，生出一些不愉快来。但爸爸只是一方面怕爷爷陪朋友熬太久身体吃不消，一方面担心爷爷会被人悄悄摆一道。
不过，话说爸爸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爷爷确实多次上了朋友的当，不是跟对方买了个贵得离谱的东西，就是借出去的钱再也收不回来，再有就是有人偷偷拿走了爷爷辛辛苦苦一字一字写下来的经书。每次都是事过之后才后悔，这时爸爸就不免要跟爷爷争辩一番，两人常常因此闹得很不愉快。
小时候，因为爷爷格外慈祥可亲，又能天天辅导我写作业，不辞辛劳的悉心教导我，所以跟爷爷特别亲。而爸爸，大多时候都是严厉的、不苟言笑的，对我的各项要求都近乎苛刻，所以从小就很怕爸爸，能离爸爸远着就不会近着。
也正因为如此，当爷爷和爸爸产生矛盾时，我的情感总是倾向爷爷的，总觉得爸爸太强势、太偏执。
慢慢长大后，才发现爸爸严厉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格外温柔的心，他对我的爱，对爷爷的爱，对全家人的爱，都是无微不至的，犹如涓涓细流，总是默默的付出着，守护着。
爸爸心里一直有个结，觉得爷爷不够爱他，因为觉得自己不被偏爱，才拼命的让自己变强大。
爸爸是爷爷最小的孩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大伯和姑妈。大伯在八十年代末曾不小心感染了破伤风，当时病情很严重，差点丢了性命，爷爷费尽千辛万苦寻求各种救治，最终才把他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
也便因此，爷爷格外疼惜大伯。
姑妈是唯一的女儿，疼爱也自不必说。
唯有爸爸，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吃了最多的苦，从小便憋着一口气，自立自强，年少时便独自撑起了一整个家。
知道这些故事的时候，我突然很心疼爸爸。
这些事情，都是从爷爷奶奶口里听来的，说的时候，爷爷黯然神伤，他说其实爸爸是他最值得骄傲的儿子，最有胆识，最有爱，也最有担当，所以晚年毫不犹豫的选择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没等说完就见爷爷眼里泛起了泪光。
只是这样的内心话，爸爸不会听得到，爷爷只有对着我才会毫无压力的说出来，表达出他对爸爸最真切的感情。
爸爸曾对我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所以他每时每刻都很担心，生怕发生什么意外。他从不敢离开家太远或太长时间，因为要确保发生事情时能第一时间守护着爷爷奶奶。
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合起来一共二十几口人，表面上爷爷是一家之主，所有人都尊着敬着他，可其实爷爷不太管什么事情，有名无权。真正的一把手是爸爸，他大事小事全包揽在自己身上，权威感十足，说话很有分量，八成家里大小事宜都得在他这儿过一遍，无出其右。
我小学五年级时，我们家便实现了四世同堂，爷爷奶奶从祖辈荣升为曾祖辈。
那些年，家里和睦中有纷争，纷争中又不失和睦，日子一天一天的过着。
时光飞逝，娃儿们一个一个长大成人，而我的父辈和祖辈们，也随之慢慢变老。
我十八岁时，在学校里接到爸爸的电话，爸爸说已经帮我跟老师请好了假，让我赶快回一趟家，我很着急的追问原因，他很努力的掩饰着，安慰我不要担心，说没什么大事，一切先回家再说。放下电话，内心怦怦乱跳，忐忑不已，赶忙收拾好了，便向着家中奔去。
时间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但每每想起，我都清晰的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寒冷乍现，周身凉意四起，落叶被风吹着、卷着，四处飞散。我预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虽然爸爸没敢告诉我，但我知道一定是爷爷出事了。
刚进家门，就看到爷爷的灵柩已经停放在客厅里，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流成了河，伤心到几乎要昏厥。稍微冷静一些之后，我说我想看看爷爷，可因为风俗的原因，正在举行着繁琐的丧祭仪式，以祭司先生为首的所有人都说不能打开灵柩的棺盖，开了就代表着不吉利。
我才不管那么多，哭着一遍遍的说着，我就是要看看爷爷，我一定要看到爷爷，哪怕只是一眼。因为没有来得及见爷爷最后一面，我这辈子都心存遗憾。
大家都知道我和爷爷关系最好，我是他最骄傲、最宝贝的孙女，唯一的孙女。
但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爷爷去世的人，爷爷病重，胃癌晚期突发性出血，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就已到了弥留之际，怕我担心，家里人商量了不告诉我，怕影响我学习。从始至终，我都哭到停不下来，爸爸心疼我，最后决定开棺让我最后看一眼爷爷，但嘱咐我看的时候不许哭，得让爷爷安心的走。
我收拾好情绪，强忍着泪水，为了憋住眼泪，我紧咬着牙齿，腮帮因上下颚太用力而隐隐生疼。灵柩的棺盖缓缓打开，我看到了爷爷，他平静的、安详的躺着，一切都没有变化，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来看我，从此便要天人永隔。
爷爷的丧礼持续了好多天，远亲近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我除了伤心流泪、跟着仪式走过场，别的顾不上任何事情。
而爸爸，从头到尾都没有哭，满堂哭泣的时候，他依旧坚强着，忙里忙外，打理着丧礼上的一切事宜。
丧礼结束的那天晚上，爸爸把我叫到身边，一句一句的叮嘱着我，有他自己想要对我说的话，也有爷爷没来得及留给我的话。
爸爸说，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一天，从小到大，他想了无数次，想自己的父母若是离开，他该怎么办，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会是什么样的局面。爸爸最怕的这一天终于来临，而他自己却不能哭泣，不能脆弱。
我听着爸爸的话，不免又哭起来，为爷爷哭，也为爸爸哭。
像曾经爷爷在跟我说着爸爸是他的骄傲时一样，爸爸也在跟我说着爷爷在他心里的好。一辈子多么漫长，生活多么不容易，在时间的无涯荒野里，只有爱能让人的心熠熠生辉。
这辈子，除了爷爷和爸爸，我还没有见过那么浓烈的父子情。从小到大，纤细敏感的我从无数件大事小事之中，从我所能体察得到的各个角度，观察着、感知着爷爷和爸爸这对父子之间情感的交替和变迁。
矛盾也好，对抗也好，误解也好，战争也好，这之中都渗透着浓浓的、化不开的爱，这是最真实的情感表现，纷繁而又复杂，最后却又趋向简单。
在岁月无声的流淌之中，我知道，这便是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
虽然爷爷和爸爸都在默默的关爱、守护着对方，但从来没有正面得到过彼此的认可和爱的语言表达。我一直都有遗憾，自责没能在爷爷在世的时候，让他们坐下来，面对彼此，大胆的表达出自己的内心，然后帮着他们解开那从来没有说破的小心结。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在弥留之际，听到爸爸说：“爸，您放心的去吧，家里一切有我呢！”，之后才安详的合上了眼睛。
我想，他们之间早就已经没有那小小的心结了，有的只是满满的信任、不舍和爱。
如同爸爸一样，我也很想念爷爷，愿爷爷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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