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丝牢笼
我站在镜前,看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镜中人一袭墨蓝军装,肩章上的金星在晨光中闪烁。
短发利落地梳向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
腰间配枪冰冷沉重,压得我胯骨生疼。
这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线。
任谁看了,都会赞叹一声:好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帅。
"少帅,该用早膳了。"小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刻意压低的声线里带着只有我能听出的心疼。
我深吸一口气,将束胸的绷带又勒紧了一分。
十六年了,这套戏我已经演了十六年。
"进来。"我压低嗓音,瞬间变成了那个冷峻的沈家少帅——沈墨轩。
小桃推门而入,手里端着铜盆。
她是我在这偌大沈府中唯一能卸下伪装的人。
当年我"出生"时,接生的刘嬷嬷发现是个女婴当场吓晕过去,是我母亲——那个温婉的江南女子,用全部首饰收买了在场所有人。
而小桃的母亲,就是当年接生婆的助手。
"小姐..."小桃关上门,立刻换回了对我的真实称呼,眼睛里盛满了心疼,"昨夜又咳血了?"
我摇摇头,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
蒸汽熏得眼眶发热,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父亲今日从奉天回来,吩咐我去车站接。"我说着解开军装上衣,露出层层缠绕的白色绷带。小桃熟练地帮我解开,那对发育良好的乳房终于能短暂地呼吸。
十六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我的身体却在日复一日的束缚中变得畸形——肋骨内陷,呼吸不畅,每到月事便痛得死去活来。
"老爷这次去见了张大帅,怕是又要..."小桃欲言又止,沾湿帕子轻轻擦拭我背上勒出的血痕。
"联姻?"我冷笑,"告诉他,我沈墨轩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小桃的手顿了顿:"小姐,您已经十八了..."
是啊,十八了。
寻常女子这个年纪早已许了人家,而我却要在这荒唐的戏码里越陷越深。
沈家需要继承人,东北王沈世钧不能没有儿子——这就是我的命。
穿戴整齐后,我对着镜子最后检查。
喉结是特制的软胶,粘在皮肤上几可乱真;手掌因常年握枪和骑马长了厚茧;连走路的姿势都是刻意模仿父亲的虎步龙行。
十六年的训练,我比真正的男人更像男人。
"少帅。"我对着镜子轻声唤道,声音低沉冷硬。
镜中人回望着我,眼神锐利如刀。
那不是我。
那是沈墨轩。
第二章 血色成人礼
宴会厅里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眼睛发疼。
我数着灯上垂挂的水晶坠子,一共七十二颗,每颗都在嘲笑我的荒诞人生。
十八岁生日宴——对别人意味着美酒佳人,对我却是七发子弹与七条人命。
"少帅,大帅让您过去。"赵副官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
我整了整崭新军装的领口,束胸的绷带勒得太紧,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刀片刮过肺叶。
父亲正在宴会厅中央与几位日本军官交谈,见我走来,他布满酒气的脸上露出豺狼般的笑容。
"犬子墨轩,今日行成人礼。"父亲重重拍在我后背,力道大得让我喉头涌起腥甜,"高桥先生特意从旅顺赶来观礼。"
戴金丝眼镜的日本军官向我鞠躬,镜片后的目光像蛇信舔过我的全身:"沈公子果然一表人才。"
我强忍不适回礼,余光瞥见侍卫已将七个衣衫褴褛的人拖到厅中央。
最年轻的那个少年突然挣扎着抬头,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剩下那只右眼却亮得骇人。
"呸!汉奸走狗!"他朝父亲方向啐出一口血沫。
满座哗然。
父亲不怒反笑,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拍在桌上:"墨轩,就从这小子开始。"
水晶吊灯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我伸手去拿枪,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这把崭新的勃朗宁是父亲送的"生日礼物",乌黑的枪管在灯下泛着蓝光。
十六岁起我就在军营练习射击,但靶场上的稻草人与眼前活生生的少年怎能一样?
"少帅莫非手软?"高桥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父亲的眼神骤然阴冷。
我知道,此刻若有一丝犹豫,十六年的伪装就会功亏一篑。
在众人注视下,我走到少年面前,枪口对准他眉心那颗朱砂般的胎记。
少年忽然笑了:"我认得你眼睛,你和他们不一样..."
枪声炸响的瞬间,我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军装笔挺,面容冷峻,像个完美的杀人机器。
后坐力震得手腕发麻,硝烟味混着血腥气堵住喉咙。
少年倒下时额头绽开一朵血花,那么红,比宴会厅里所有仕女的口红都鲜艳。
"好枪法!"父亲大笑鼓掌,宾客们跟着喝彩。
我机械地转向下一个囚犯,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颤巍巍地在胸前画十字,我对着他心脏开了一枪。
第三个、第四个...每声枪响都伴随着满堂喝彩。
到第六个络腮胡男子时,我的右手已经抖得握不住枪。
那人突然低声道:"大帅夫人死得冤..."
我扣扳机的手指僵住了。
"墨轩!"父亲厉喝。
子弹打偏了,击中那人肩膀。
他惨叫着在地上翻滚,父亲夺过我的枪补了一枪,脑浆溅上我的军靴。
温热的液体渗入皮革,我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吐出来。
最后一个是个中年妇人。
她跪得很直,灰白鬓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耳后。
"孩子,"她的声音轻得像母亲临终前的呢喃,"你眼里有光,别让他们吹灭了。"
我举枪的手突然不听使唤。
她倒下时脖颈扭曲的角度,竟与记忆中母亲上吊时的姿态重合。
恍惚间闻到栀子花香——母亲生前最爱的味道。
"七枪六中,沈公子果然少年英雄。"高桥的掌声惊醒了我。
他掏出一块白手绢递来,我这才发现虎口被震裂了,血顺着枪柄往下滴。
接过手绢时,他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我掌心,激起一阵恶寒。
宴会持续到深夜。
我借口换药离席,却在走廊拐角听见书房里父亲与高桥的谈话。
"奉天铁路...""驻军权..."几个零碎的词飘出来。
正要凑近,突然喉头一甜,我急忙掏出手帕捂住嘴,一抹暗红如凋零的梅花绽放在绢面上。
回到卧房,小桃已经备好热水。
她帮我脱下沉重的军装时,束胸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揭下来时连着皮肉,疼得我眼前发黑。
"小姐..."小桃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比枪管还烫。
她跪在地上为我擦拭军靴上的血迹,指甲缝里嵌着的血垢像永远洗不净的罪孽。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我赤脚走到露台上,任由雨水冲刷身体。
多希望这雨能洗去血腥味,洗去虎口的火药残留,洗去我作为沈墨轩的一切痕迹。
"那个少年..."我仰起脸让雨水淹没泪水,"他说认得我的眼睛。"
小桃从身后抱住我,她的颤抖透过湿透的衣衫传来:"是小姐心善,眼里藏不住。"
我突然转身抓住她肩膀:"母亲到底怎么死的?那个囚犯说..."
"嘘——"小桃惊恐地捂住我的嘴,"隔墙有耳。"
雷声轰鸣中,我们像两片落叶般蜷缩在床角。
小桃哼起苏州小调,那是母亲生前常唱的。
我盯着床头那把沾血的勃朗宁,忽然想起妇人临终的话。
你眼里有光。
多么可笑。
沈墨轩眼里怎么可能有光?
那不过是水晶吊灯在我瞳孔中的倒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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