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夜归人

翡冷翠夜归人

大卫从石头里挣脱出来的时候
西斯廷教堂天顶壁画的草稿已经打好
翡冷翠，这座老城
正跳动着前所未有的强劲脉搏

艺术在这个城市沸腾了三个世纪
这是人文的极昼
翡冷翠的每一块石砖下
都沉淀着天上的星辰

靠在未完成的奴隶像下
残缺的身躯，预示了中断的命运
哥特式的尖顶像一柄柄骑士枪
就该由着刻刀雕琢的健硕手臂紧握
去刺破黑暗

绝嗣的美第奇家族死去了
守护了翡冷翠三百年的雄狮倒下时备极哀荣
整个时代为之默哀

黑夜的翡冷翠枕在波乔皇帝山的臂弯酣眠
轻轻地吐息，百花之城
满是馥郁的芬芳
翡冷翠是个不会悲伤的母亲
她本就有着最伟大的哀愁
在米开朗琪罗的刻刀下，雕成一尊圣殇

捧着十七世纪的玻璃瓶
阿诺河在透明的围墙里摸索
前方，苍老的声音在呼唤着母亲
教皇党绘刻的鸢尾花绽放着
在亚平宁西麓开一处芬芳

站在米开朗琪罗广场眺望翡冷翠
橙红色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
像恋人匀称的呼吸
织成细密精巧的网
捕捉了世界的心跳——
也有我，我胸腔内的搏动

咚咚——咚咚——
阿诺河畔的鼓声，震起波澜
透过三百年的朽老血肉
在静缓的流水中，变得和这城一样
古老而又年轻，沧桑而又蓬勃

我离去时，但丁还在街头唱诗
乔托的钟声在鸽群中湮灭
砖红色的房顶，落着霜

美第奇追随大师，翡冷翠人追随美第奇
匆忙的脚步兀自狂奔
疾走了几百年，可我谁都不追随
皇帝党被驱逐出城的那条路上
我抱着一个玻璃瓶离去，阿诺河在瓶中睡着

我回来时，趁着夜色
大街寂寂
月光浮于水面，沁入河底
阿诺河在翡冷翠的耳畔呢喃了千万年
究竟还要信服怎样的命运？
一如冷月，缄默不言

艺术家们在火中狂欢
用刻刀，用诗歌，用画笔……
通通砸向教皇的椅子

城里火光冲天，人们挽手绕着篝火跳舞
灰烬在火中死去，烈焰燃烧至今
一个个声音趋于沉默
一座座丰碑昂然站起

石头和颜料都是沉默的
大卫凝视着远方，沉默地站立
耶稣与门徒坐在餐桌前，沉默地等待
唯有那个时代不是沉默的
教皇的庄园里，满圈的黑山羊

我拄着手杖从远方蹒跚
蹒跚，蹒跚
影在颤抖，水在晃荡
像月光下的摇篮
承着翡冷翠安眠，一扇门打开

象牙柄的手杖敲着古老的砖
笃笃——笃笃——
留一串彳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