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结婚了,有孩子了就结。”妹妹淡淡地说。
对她的话我毫不意外。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些年,她几次三番的堕胎,流产,年纪不大,但身体早不如从前了。
到这个男人家已一年多,从用任何保护措施,至今都没怀上,男方家里便闭嘴不谈婚事。
男人四十,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照男方的话说,家大业大,以后需要有人继承。
妹妹肚子里没消息,男方家就迟迟不肯开口提亲。我怕她最后的妥协,也遭到冷遇,但又使不上力气,我能做的只是把我的经验和感悟摆在她面前,选择还是要她自己来做。
每一次她走到人生的岔路来询问我,最后选择的都是与我建议相反的另一条。
但我想,其实选择哪条路大概都一样吧,一个人对待人生的态度,早就已经给自己写好了结局,兜兜转转都会绕回自己的轨道上。
男方家在吉林的一个边镇,做水果批发生意起家,我们喝茶的时候,他发过来视频,小妹给我们匆匆看了一眼,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口中的男友。
以前都是从大姐口中听说她男友的俗臭。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到视频里的人,见他的言谈举止,我还是稍感被震惊。
这个男友是小妹母亲那面给介绍的,当时小妹从青岛回到家里,没地方住也没工作,只有前男友给留下的五万块和一辆起亚。
外人看上去风光,但家里人知道,她是如何落荒而逃,逼不得已回到老家。她十几年未归,对老家有的只是怨念,若不是走投无路,定不会回来。而前男友入狱,就是她的走投无路。
在家里待了几个月,钱花的差不多了,妹妹开始焦虑起来,便答应了上学时一直追求她的男同学,没多久分了手。
那几日,正巧我看到一则招速记员的招考信息,便兴奋地通知她,给她准备好一堆复习资料。她动了心,准备试一下,但是学历方面遇到点问题,要想办法协调。
就在这个档口,妹妹的母亲反对地跟她说:“这破工作能挣几个钱,累死累活的。不如嫁个好人。”
不仅如此强势阻挠,还介绍了个男朋友给她,就是这个男人了。
那时妹妹很纠结,给我打电话聊天,我能听出她的天平已经倾向母亲,但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对,这不是她要的。
虽然我尽了全力,想让她心底那个倔强的小人儿复活,想让她知道,依靠自己生活才能踏实。但是,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考试,搬去了男人家里。
我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但是又没有任何资格指摘她的选择。我从未长久的离开老家,而她自小父母离异,寄人篱下,十五岁便独自在外闯荡,漂泊半生,从未曾有一处属于她的避风港,关于生活关于苦难,她大概比我理解的透彻。
我只是遗憾,我见到过小妹心底那个倔强的小人,苦苦挣扎,却一次次被现实被另一个它狠狠地打压,如今,怕是已经奄奄一息。
我第一次发现那小人儿的存在,是在小妹小学升初中的时候。她来我家住,一本正经地跟我父亲说:“我想继续上学,我怎么才能继续上学啊。”
那晚,她跟我聊了很多对未来的憧憬,还让我帮她补习,我们开心地聊了一夜,都觉得未来充满了希望。
那个暑假她便真的认认真真地跟着我学习。假期一过,没多久,她就辍学了,没有升上初中。
因为她学习成绩一般,公立学校差了点成绩,私立学校,没人给她拿钱去读。那些对未来憧憬的美丽泡沫,破碎了。
有很多个时刻,我跟妹妹聊天的场景,都跟那年躺在我的床上天真坚定的她重合。我仿佛总能听见,她笑着跟我说:“二姐,我想好好上学。”
她给我倒上一杯乌龙茶,我看着酒精灯的火焰分了神,突然很没有分寸地问她:“那,大军呢?”
她手顿了一下,说:“不想了,不等了。”
大军是她上一任男友,也是交往最久的一个,虎头蛇脑的混子。他很爱小妹,妹妹跟他吃了几年苦,住车库,吃不上饭。
后来有一年回来,俩人经济状况突然有了很大的好转,说是做的皮具厂子正常运转,开始盈利了。
小妹也终于过上了好日子。俩人甚至在青岛贷款买了套房子。
说到买房,心里一直有个结。
那一年我刚刚大学毕业,有一天在单位,接到大姐的电话,说小妹在青岛要买房,想借钱,大姐怀疑她的话,在家人眼里,小妹是个谎话连篇的鬼机灵,不可信。
我手里只有三千块,本来想说,无论如何小妹独在异乡,她开了口就肯定是急需用钱,而且小妹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是第一次开口借钱,大家能凑多少凑多少。
但是被大姐否决了,又跟我说了很多大军的事,说大军动手打小妹,大概知道了小妹小时候跟前任去广东陪酒的事了。
关于小妹陪酒的事,第一次也是听大姐说,是她的猜测,我始终难以相信。那个男友小妹甚至带来过我家里,高高瘦瘦的,头发剃的很短,穿一件白色短袖,胳膊上有纹身,脖子上带着金链子,他就坐在我的电脑前,抽烟玩儿游戏。
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那个年头,元宵节大家还会出门去看花灯,赏烟花。我们一起来到广场,挤在人群中看烟花。
如果没记错,那是最后一次,我们姐妹五人聚在一起,抬头看着烟花笑得那么开心。
直到多年以后,小妹不再隐瞒,云淡风轻地一语带过当年的经历,证实了大姐的猜测,她被男朋友带出去那年,才刚满十八。
说回房子,家里没人给她掏出一分钱来,这套房子,终于只写了大军一个人的名字,但她却是共同还款人。我想妹妹就是这么跟家里人越走越远吧。
别人暂且不说,她的父亲也没有伸出援手。最是混不吝,游手好闲,喝酒滋事,一直啃老,买房买车都要回家吵闹要钱。
在小妹九岁那年,他被迫离了婚,离婚后我那个小婶婶便跟村北头,小叔最好的发小过了。
小叔成日去闹,人家不给开门,但终究受不了,还有村上人的指指点点。那位发小便抛弃了结发妻子,跟小婶婶俩人带着发小的女儿和我妹妹搬出了村子。没过多久,便把妹妹丢到别人家里去了。
对我那个小婶婶的印象是牙尖嘴利,身材妩媚,总是打扮的花枝招展。
有一次,我看见小叔醉酒后动手打了她。便偷偷跑去安慰她,她擦擦眼泪,摸摸我的头,冲我笑了笑,说:“二宝,真乖。”
然后她拿起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是一首舞曲,她一面跟着唱了起来,一面拿过来一瓶红色的指甲油,给我抹一只,给自己抹一只。
我抬头看着她,觉得化了妆的她真好看,还会跳舞会唱歌,就像明星一样。不懂她为什么会嫁给我小叔。
那时我眼里的她,跟家人嘴里的她完全是两回事。就像,我眼里的妹妹,在家人眼里也完全不同。
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我的眼睛好像罩上了一层毛玻璃,总是看不到别人口中的真相。
我听姐姐还有别的婶婶说了小婶婶很多坏话。说她从前是出台的,当年家里都不同意小叔娶她,但小叔听过谁的话呢。自那开始,直到我们这一辈,好像都遗传了这基因,大姐,小妹都迈入了错误的婚姻。
还说她人品不好,不孝顺奶奶,总跟奶奶顶嘴。有一次还把杀虫剂倒在水杯里,差点儿害死奶奶,事后她只说不是有意的。
我妹妹打小父母离异,十五岁便独自一人辍学出去闯荡,做过销售陪过酒,什么苦日子都尝过,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家,安顿下来。
但她下错了赌注,一直把手里仅有的筹码压在男人身上,而且都是一些人渣。十几年过去了,她依然漂泊无定所。
此刻,她坐在我们面前,神情淡漠,我脑子里却过了她一大半人生。
“大军在里面给我写过信。”妹妹点起一根烟抽了起来,弹烟灰的手指微微抖着,烟灰有一部分落在烟灰缸的外面。
“信邮到了奶奶家,大姐给我读的。他跟我说他在里面的生活,每天做工,表现很好,说他爸爸姐姐都去看他了,以为我会跟着一起去。说他快出来了,希望我去看看他。”
“你对他,还有感情吗?”我问。
妹妹半天没说话,抽完了这根烟,又点上了一根,“记得那年开庭前一天晚上,我后半夜下了飞机,来到市区,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走,边走边哭,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后来哭累了找到个宾馆住下。第二天我去法院,在小房间等着他的时候,突然听到铁链声,我知道是他,那时候就感觉听到他在我耳边喘气,特别清晰。我就使劲儿咳嗽,让他知道我来了。开庭的时候,我看着他被压上来,走过去,他看着我笑,张嘴跟我说‘好好的’。我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那一场庭审我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看着他哭。结束之后,律师可怜我,请我吃饭,他劝我说,‘别等了。好好过日子。’”
小妹掐掉了烟,喝了口茶,不经意间流了泪,而表情还如之前一般淡漠。
“我手里的钱被他家里人要了回去,还有那车,也给要回去了,车身有点划痕,他父亲不依不饶地让我修,我没钱。”
“那房子呢?你不是跟着还了两年的房贷。”
“不知道了,我不想再牵扯了,我想定下来了,姐。”
眼前的小妹跟那个坚定地跟我说要继续上学的妹妹发生了重影,我眨眨眼睛,试图看清她的表情。
“那天,我问大姐,甘心吗,生活就这样过了,不会感觉总有些遗憾吗?”小妹这话是问自己,她有答案,但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感觉喉咙被哽住,终于没有开口。
那天小聚的第二日,妹妹就回去了。直到现在也未跟我联系,大概婚期依然杳无音讯。
我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妹妹,衣食无忧的长大,笑容像花儿般灿烂,就总会想起我妹妹。我妹妹也是花儿,不过一直开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不过,被迫开得太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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