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去一个四等小站。有一棵枯柳就在站舍一旁,约两抱粗细,不知何年栽种。
主干倾斜无皮,躯体破裂有度,高大简约,浑厚朴拙,似乎将裸露融入了空间。枝丫弯曲成爪,苍劲而自信,粗犷而刚健。阴的一面挨墙,阳光不曾滑过,满脸皱折里渗出许多褐色斑纹。没有平常树木那样的外表,样子很丑。有的地方扭曲成大小不一的疙瘩,顶出一团纤细的蘑菇,作窈窕状。不时有小虫跑上跑下,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又不知去了何处。阳的一面稍白,本来也算完美,却有弯曲的缝隙延伸开来。缝隙两头窄窄,中间可容一拳,仔细看时,与树洞相通,是雀儿们避风遮雨的好去处。从缝隙周边挤出几根浅黄的小草,似探头,似招手,那种安逸的神态,犹能感到被枯柳百般呵护的感动。
活着,撑起一片绿荫;死了,仍这般宽容无私。留小鸟歇脚,供小虫嬉戏,让小草寄身。缝隙如眼,静观一方天地。
不久,就笑自己幼稚。原来在枯根旁,竟生出一团嫩黄的枝条,通身长着小叶;依着腐朽,彰显出别样的朝气。
我惊叫:这树还活着?!
“一直活着”一位村民说。
有一年,大旱。村民在树下烧香祈雨;说来奇怪,半空里一个炸雷,不偏不倚,端端地落在树尖。后来脱皮,从枝条开始,变枯变干。更奇异的是,每到盛夏,树干竟渗出许多水来,而且天气越热越显得湿漉漉的;偶尔路过,草腥扑鼻,粘稠沾衣。
村民讲,泪汪汪的,是在哭泣。
我忽然想起了故乡的一棵柳树。
在山下的一片石滩上,它孤孤的,斜斜的,稳如雕塑,紧挨着一条只有浇地才有流水的小渠。一条小路从山上划出来,白白的,细细的,一头贴在树边。小路如线,枯柳是山民们放出的风筝,或是蹲望主人是否回来的爱犬。山民们去水磨房磨面,或赶完集走到山下,必在此处歇脚。擦一把汗,抽一袋烟,舒一口气,饱一眼绿,擤一把鼻涕,攒足了劲,再回头上山。
从我记事起,它就这般模样:树干硕大,树洞如屋,可容两人。树枝如锈,却不时有啄木鸟哐哐作响,细心而执着,全然不知树命早已呜呼。猛然间,干涸的小渠里有了嗞嗞的声音,一股卷着细叶、略带混浊的水流奔涌而来,水头在渠道里向前打滚,似乎也搅动了周边的空气。村民们要春灌了。枯柳如有感知,必然欣喜无比。
儿时的我,常偷偷领一群小伙伴到小渠边玩水,路经枯柳,就轮流钻进树洞里做王,外面的为臣。或是趁水磨房的主人没看见,折回鲜绿的枝条,装点树洞,以洞代房。一席阴凉,一方净地,一种无牵无挂的快乐。有时日斜忘返,土头灰脸少不了遭大人训斥。到了冬天,枯枝如木琴,颤颤作乐,有人就在树洞里拢火取暖。枝桠青烟,袅袅起舞,树洞变黑,树身却安然无恙。常有羊倌蹲靠树旁抽烟,偶有村人经过,便呼:来,吸两口。乐意者吸之悠然如醉,无意者以笑作答,扬脚而去。
父亲说,这柳是雷电击的。
后来,它被人砍掉了;再后来,连根也没了,留下一个土坑……
两棵柳树,同样遭遇,却现两种命运。
也许,它们太孤独、太疲惫了。孤独得太久,就没有了念想和依托;疲惫得太久,就失去了自保的能力。招惹雷电,或与众不同,或在狂风暴雨中遭致误伤。
当灾难来临而陷于无助时,忍耐或许是一种最好的自救。但最大的灾难,莫如剥夺忍耐。
时隔多年,又看到了车站的那棵枯柳。通身的绿枝依偎枯体,似有感恩之态,或见自豪之情;而故乡的那棵枯柳,只有在记忆中慢慢淡去。
好在童年的欢乐还没有被砍掉,且思之如新。时光如梭,终于见证了另一个枯柳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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