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将尽,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气温已经升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了吧!院子里的那棵梧桐,也早已结满了嫩绿色的叶子了吧。学校早已开学,那个靠在窗子边的座位,是否还有谁记得,曾经坐在那里的我。还有,阿健也该知道阿秋一直喜欢着他呢吧?
盛夏烟火
身体被悬挂在冷藏室,可是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温度,虽然这里零下30°,还是好想吃一颗冰淇淋。
那是刚过了一年的夏天,为什么,时间和记忆仿佛已经被手掌抚平,仿佛已经过了好久。
佐藤康夫的尺八,彻夜回荡在耳朵旁边,那是我听过最忧伤的旋律,像是那年村社的烟火,以及我永远消失的九岁。
那一年我和阿秋同样九岁,我们两家挨得很近,所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九岁那年,我告诉阿秋,我喜欢上了阿健哥。阿健是她的哥哥,比我们大三岁。虽然在大人的眼里,我们都是一样的小孩,可是阿健要比我们高一个头,他喜欢在夏天到村里最急的那条河里野游,赤裸的身体被太阳晒得黝黑健硕,所有禁止小孩子做的事,他都敢去做。
暑假来临的第一天,我和阿秋约好去她家里玩。在她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法国梧桐,是我们这里唯一的一棵,不知长了多少个年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栽种在那里的。我穿着白色的凉鞋,一条碎花的裙子,是母亲前一天买给我的。我以为会遇到阿健,所以急不可耐的穿上了它。
“天气太热了,我们爬到树上乘凉吧。”阿秋提议。那棵树不算太高,而且这是我们经常做的游戏,她在前面,我们熟练飞快的爬了上去。远处有逐渐消失的夕阳,夏日蒸腾的热气,被树叶枝杈间吹过的清凉的风带走。我努力的伸手够向头顶的一根树杈,阿秋的声音在头顶传来,“你真的喜欢阿健哥呐?”她伸出同样稚嫩的手掌,吃力的向上拉我。
我们并排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杈上,太阳已经渐渐隐没在远处的山下,只留下一片被烈日灼烧过后,像马蹄铁一样烧红了的天空。“可是阿健哥是我的哥哥。”我极目望向远处绯红的晚霞,“还有几天就到了村子里的社火节日了吧,听说今年的烟火表演要比往年更热闹呢。”
我出神的望着远处,想象着去年没看到烟火表演的失落,有乌鸦的聒噪在树林里回荡。在清凉的微风吹拂下,有一只带着温热气息的幼小手掌,轻轻的抚在我的后背,还没来得及细想,整个身体便不由自主的向下跌落,有着绚烂色彩的天空,急速的旋转。
接着我听到沉闷撞击的声音,从身体的里面漫延出来的红色液体,顺着嘴巴和鼻子泹泹流淌出来,混合着塞在嘴巴里的泥土,有一种腐烂掉的野草味道。我张大着眼睛,看到坐在树杈上的阿秋,她的一双腿仿佛秋千,在风里荡来荡去。我看到她咧开嘴巴,笑的天真烂漫,一如那天灿烂的夕阳。
而我张着眼睛,想的却是如果阿健哥看到我现在的模样,一定不会喜欢我了吧。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已经感觉不到夏日温热的空气,可是很奇怪,我仍然能够透过放大的瞳孔,清晰的看见眼前的世界,耳朵里还能听到乌鸦扑扇翅膀,聒噪的叫声。
我看到,阿健哥走向我,因为身体趴在地上,而脖子呈现着扭曲的角度,我竟然可以看到他被晒得黝黑的脸。而我脸上流出来的血已经干掉了吧。真是讨厌。
阿秋啜泣的对阿健哥说,“我和一一在树上玩,她一不小心就掉下树去了。”我看见她拉着阿健哥的手,表情错愕惊恐,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我挣扎着想同阿健哥讲,“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行,这样会被人发现的。别怕,我们要把一一藏起来,要不然一会爸妈回来就麻烦了。”我看到被阿健哥搂在怀里的阿秋,露出一闪而过的笑。
“可是藏在哪里呢。”阿秋抬头望向哥哥。
“我们先把一一藏在屋子的柜子里,等到天黑没人的时候,再把她拖到村子中心的那个树洞里去,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了。”
村子中心有一棵老树,不知道有多少个年头了,树的枝干已经被虫子蛀空掉,所以村里人常常往那里面扔一些垃圾,一到了夏天,常常会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阿健说完转身走进屋里,阿秋一个人留在原地,她望向我的脸,我张大着眼睛看到她没有任何的表情。一会阿健哥回来,手里拿着一条毯子,两个人费力的把我的身体包裹在里面,而我的脖子依然保持着奇怪的角度,梳到耳边的头发,覆盖住了我的眼睛。
他们把我抬到阿秋的卧室,在靠近窗子的地方,有一个长长大大的衣服柜子,我被倾斜着放在里面,门被一双手轻轻合拢,只留下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现在我的世界只有一条细细长长的缝隙,天也慢慢地黑了下去。
也许是晚上七点多了吧,透过卧室的门,有点亮的灯光,像长满了绒毛的长脚虫子,爬了进来。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是母亲焦急又含混不清的声音。
“看到我们家一一了吗?她来找你们家阿秋玩了吗”母亲不停的重复着这两句话,此时,这一家人正围坐着吃晚饭呢吧。“没有啊,放了假我们就分手了,一直没看到一一。”是阿秋童稚的回答。
“最近听说隔壁村,有好几个小孩子都失踪了,也有警方做过调查,可是都没有抓到凶手,该不会我们村的小孩也会、、、”“别乱说话,一一妈,别急,咱们这就喊上邻居们一起出去找找,也许一一是跑哪玩去了,忘记回家了。”“阿健,你留在家里照顾妹妹。”接着是一连串窸窣的声响。
“我家一一哪去了,我家一一哪去了。”母亲仍然重复的念叨着,而我此时就躺在,距离母亲不到三米的距离,藏在黑暗的衣柜里面,我想大声的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努力的挣扎着,那回答的声音像投进黑暗里的石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母亲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吧,可是,我是再也不能回家的了吧。
时间应该过了很久,而对于时间的概念,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整夜我都倾斜着躺在衣柜里面,睁大着眼睛看着灯光止灭,阿秋轻声的对阿健哥说,“我好冷,好害怕。”
然后阿健哥便抱着阿秋哄她入睡,“等过了十二点,我们就把一一拖走,明天就谁也不会知道了。”谁说谁也不会知道的,他们说的话,全都被我听见了。我知道,他们要把我丢在那个堆满垃圾的树洞里面,我讨厌那里阴冷、潮湿、发霉的味道。也许不久,我的身体也会散发出这种味道的吧。
挂在卧室的钟刚刚敲了十二下,院子里有虫子的叫声。我看到他们慢慢起身,由于要到达村子中心的那个树洞,必须穿过一片稻田,他们穿好了雨衣,以免被稻谷上的露水沾湿。我被阿健哥抱在怀里,我真希望能仔细的看看他的脸,可我的脖子却歪扭着朝着地面。
这一段距离不算远,但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抱着一个九岁孩子的尸体,走起来不免吃力,手电的光束在地面上晃来晃去,阿秋紧紧的拽着阿健哥的衣服,有露水沾湿了我的头发,滴答滴答落在地面,混合着红色的干涸又融化的血。
“谁在那边?”一个苍老却清亮的声音,在悄无声息的夜里传出老远,接着是一道光投射过来。大概是夜里来巡视稻田的老伯。阿健和阿秋,被吓得下意识的蹲了下来,而我被重重的摔在地面,然后身不由己的滚向稻田边的小水沟。我看到阿健对着阿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人藏身在稻田里。手电的光束又晃了几下,然后便消失不见。
而我躺在水沟里面,夜空里有三三两两散落的星星,树叶划过我张大的眼睛,水流把我的碎花裙子,冲刷的起起伏伏,而我最担心的却是我左脚上的凉鞋,在刚刚摔下来的时候,不知道丢在了哪里。脚步声慢慢远去,阿秋啜泣的声音由远及近,“我们把一一弄丢了,她一定会被别人发现的。”“别怕,我们找找,她一定就在附近。”阿健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可我听的出他声音里一样充满着恐惧。
只能保持着仰面的姿势,听到她们的脚步慢慢靠近。阿健哥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因为我的头发被水底的树枝缠住,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我拉了上去。“今天不行了,会被人发现的,我们还是先把一一藏起来,只好明天再动手啦。”他们把我重新包裹起来,顺着原路往回走。而我的头垂向地面,还在四处张望,寻找着我丢掉的,左脚上的白色凉鞋。
我穿着湿透了的碎花裙子,倾斜着躺在衣柜里面,潮湿的头发,粘在了脸上,透过细细长长的缝隙,我看到,阳光倾泻进卧室的地板上面。
“你们又在偷偷玩什么。”是玲子姐姐的声音。她依然穿着一条白色裙子,柔软乌黑的长长的头发散在脑后。她用修长细腻的手指,推开房门。阿健和阿秋正坐在地板上,商量着今晚的计划。糟糕,我的一只脚还露在外面。“没,没什么。”阿健的表情有些慌张。玲子姐,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进来,“啊,又有什么小秘密。”阿秋紧张的站起来。
“玲子姐,你怎么来了。”“听说,隔壁村子失踪了好几个小孩,一一也不见了,所以不放心来看看你们。你和一一是很好的朋友吧”我看到阿秋忽闪着睫毛,害怕的要哭出来。“别害怕呦,有阿健哥保护着阿秋,一定没事的。”玲子姐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坐在旁边的阿健,阿健哥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指摆弄着眼前的茶杯。
“我去给你倒茶吧,玲子姐。”我看到他起身,回头对阿秋做了个眼色,一边看向我藏身的衣柜。可我的一只脚还露在外面啊。“啊,院子里的树也种了很久了吧。”玲子姐说着向着我的方向,慢慢靠近,阿秋的眼睛张的老大,隔着细细长长的缝隙,我看到她的表情,像是那天我在地上,抬头看到的一样。“哎,阿秋这么小个孩子,有这么老大的一个衣柜呢啊!”
我看到她的手指,从我的眼前划过,那样细腻白嫩的肌肤,仿佛她身上那条白色的裙子,一样柔软,我的眼睛,看到她笑的样子,在20厘米以外的距离。“玲子姐,过来喝茶吧。”阿健哥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停留在我面前,可他的表情冷静的像一张白纸,上面没有任何的褶皱。
“今天晚上,村子中心有社火,一起去看吧。”说着玲子姐抽回伸出的手,转身坐回位置。“好想去啊,可是最近总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我们要等到爸妈出门再晚些偷偷去了”“好啊,到时候,在那棵树底下见。”阿健脸上有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
听说今年的社火节日,会有很盛大的烟火表演,我、阿秋、阿健哥,本来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看的,不知道,是不是和听说的一样,真的会有很多很漂亮的烟火呢。
家里的人早早出去,天也慢慢黑了下来。我被裹在那个毯子里,两个人费力的抬着我,沿着稻田,向着村子中心的树洞走去。所有人都早早的赶着去参加节日去了,一路上都没有人发现。远处有哄笑的人群以及热闹的音乐,尺八的声音幽幽响起,节日大概就要开始了吧。
那棵老树的枝干已经被蛀空,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要从上面的位置,才能将我丢进树洞里面。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将我拉到上面,两个人只好坐在原地恢复体力。可是,总担心着会有人路过,阿秋惴惴不安的拉着阿健哥的一角,我被藏在树后,只能看见树叶在上空随着风在簌簌的抖动。
“原来你们早来了呀。”我听到玲子姐的声音,“树后藏的什么?”阿秋和阿健哥被突然出现的玲子姐吓了一跳,两个人不自觉的把身体挡在我的面前。“没,没什么。”阿健结结巴巴的回答。
“不要骗我。”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冰冷,像是命令。随后,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柔,“有什么事,姐姐都会帮你们的,一会有人经过,发现就不妙了。”
玲子姐比我们大好几岁,从小是个孤儿,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是她的爷爷从外面将她带回村子里面的,当然,不是她的亲爷爷。在爷爷去世以后,她就离开了村子,住在城里面。她用温柔的白嫩的手臂,把裹在毯子里的我,用力抱起,“听说,这棵树就快被砍掉了,到时候,一一就会被发现的,你们做的事,也就一样会被发现的,所以,现在一切都听我的,我会帮你们把一一藏好,只要你们听我的话,我就会替你们保守这个秘密。”
我张大着眼睛,看着三个人站在原地,远处忽然绚烂的烟火腾空而起,接着是不断飞腾的火光,各种图案的烟花被一一点燃,锣鼓的声音,掩盖掉喧闹沸腾的人们的欢呼声。
今年的烟火,果然比哪一年都要盛大,而我、阿秋、阿健哥,也像约定好了一样,一起来到了这里。在烟火盛开的夜晚,我看到阿玲姐,用她的手掌,抚摸着阿健哥的脸,她的笑容,有些邪魅,阴影覆盖住眼睛,白色的长裙在夏日的晚风里,光亮闪烁。
我的身体被悬挂在冷冻室里面,夏日、烟火,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吧。
阿玲姐你早知道吧,他们杀了我,把我的尸体塞在柜子里,把我的尸体放在水沟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要把我扔进那脏兮兮洞里。早些把我放进冰激凌场的冷冻室不好吗?这样我就不会面对着那么多完整的尸体自卑了。
阿姨,你也早就知道我死了吧。我就在你家的柜子里。我都闻到我自己身体散发出来的腐败的气味了。你怎么会闻不到。你为了袒护你的儿女吧。装作没看到不在意。我的脚都露在外面了。我身体里渗出的液体都弄脏你家的柜子了。
跟阿秋和阿健一起看烟火真好。只可惜我的眼珠没有办法转动了。
这个夏天真美好啊。可是都是因为夏天让我的身体腐烂得太快。
可是我都再也不会老去了,只可惜我的嘴再也吃不了冰激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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