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推二十年，除了春节，二月二便是我最喜爱的节日了。
元宵一过，年也就随之而去。学校已经开学。头发长了不能剪，只能等二月二。
有孩子会把火球——也就是城市人里说的法国梧桐结出的果子——带到学校。有乒乓球大小，圆圆的，但是表面总还是有点扎手的。同学们吸引得聚拢起来，谈论的也无非是二月二的晚上。
这几天放了学，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孩子都去村头火球树底下拣火球。那是一棵几十年的老树，自打有陈门村时就有这棵树——当时也是从别的地方移过来的。合抱之木，落叶宽大，主干斗破苍穹，旁支分毫不让，满树都是火球。越往高处越是够不到的——一年年积累下来，有的自然脱落，有的仍然还在上面。
总有落在地面的，可大的被拣完了，后来能拣的都被拣完了。大人或者年纪大一点的孩子便拿出粘知了的网兜、逮鱼的捞网还有打枣的竹竿出来，敲、拉、拽、勾，收获颇丰。人缘好，就分几个；胆子小的不熟悉的就默默地捡几个小的回家。离二月二还有十来天，几天凑下来，也就够玩了。
有第一个火球的时候，放学到家就央求爸妈倒柴油——贵，那时候哪里舍得用啊——但是泡火球得需要大量的柴油。小时候柴油的味道，香啊！到现在再也没闻过那么香的柴油了！
用一个瓢，或者废舀子，倒大半下柴油，火球放进去泡。泡得时间越久，玩起来越得劲。这几天聚起来的火球，陆陆续续都放进油里了。有泡十天的，泡一个星期的，最少也有泡三天的。二月二当天泡的话是没什么用的。
正月底快结束时，火球才一二十个——总觉得第二天不够玩，怎么办？只能再找妈妈！要扎几个火把。
火把比火球复杂得多。首先得有棉花，决计不会有新棉花拿来扎的，都是老绦子，用铅条捆绑，再拿钢丝系上——也有用竹竿的，但是竹竿没有韧劲，耍不起来。绑好了，还得放柴油里泡着。棉花最能吃油，父辈总不免又开始心疼起来。
几十个火球，三五个火把，在油里滋润着，孩子也安了心，才能踏实地睡下。就等着明天的二月二了。
二月二终于到了！
大人们说什么龙抬头，揪着小孩去剪头——剪就剪吧，不耽误玩火球。
放了学，胡乱写了当天作业，扒拉两口饭，天也就黑下来了。路上早有人玩起火球来了。
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一人分一个从油里滚出来。洋火一划拉，咔嚓，一点就着，再用自己的点把几个都点上，各自捡一根树枝，一起拨着自己的火球往大路上带着跑。
五个火球在黑夜中滚动。大路上，东西庄两头，人是看不见的，只有火球。顺势往东跑去，碰见了或撞着了，就比比谁的更大，烧得更旺。慢慢的，人多了，火球更多了，也不管碰到谁的脚，有没有烧到裤腿——一条路上，全是跳跃奔跑的火球。孩子们跳着跑着，唱着喊着，也有骂着滚着的，哪家有女孩三四岁也有哭着找哥哥的，一会儿找到了再拨动两下火球又破涕为笑了。
一人一个火球只是开场，轮到大孩子们表演了。一人带着三个或五个火球，控制得真好啊——要么一字排开，要么像赛跑一样交替滚向前。遇到对手了，立刻田忌赛马，火球大战！你的撞向我，我的夹击你；你偷袭我最小的，我先灭了你单溜的。树枝早不知扔哪了，这个时候全部都是直接用脚——上穿的鞋子，踢来踢去，活生生的火足球、火马！全军覆没时，家里一定还有后援，早就预备好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了。再战！大路上分成几个战队，两位将军战场厮杀，小兵小将全是围观的份儿。此时，大人们也会嗤之以鼻的咕哝着，但是看到这一幕又哈哈哈哈哈的笑个不停，哪还舍得这么早就回家睡觉啊！
三五成群聚着开战和观战，一路上踩着，全是火球的残渣。
火球告一段落，火把才登场。五六岁的孩子是不敢玩火把的。手捏钢丝，点燃火把，甩起来才能玩起来，否则会烧到衣服和手的。从家门口甩到路上，从家门口的路上，再甩到村头。两方碰着面了也不恋战——都明白火把上的油多，禁不起舞刀弄剑。何况，棉花烧着烧着就缩了，最后绑着的铅条就控不住，火球直接掉了或甩出老远去了。
火把的火旺，碰到风大的时候，很容易自己遭殃。烟熏火燎是家常便饭，浑身上下没几个洞就是没过二月二没玩火了。手里甩着火把，嘴里还唱着《大花轿》或者“穿着大头皮鞋……”
准备半个多月，也就是为了这一两个小时。玩了了，各自回家，从头发到脚跟，浑身上下都是柴油和烧火的味道，哪个孩子都是。此外，烟灰自不必说，破洞的衣服鞋子都就没用了——早几年还会当晚挨骂，然后脱下来洗洗缝缝补补留着继续穿。
管他有没有洗干净，囫囵个的上床睡觉——小一点的孩子，这一夜，基本都会尿床的。老人家说:玩火好来尿。妈的，尿了，也要玩，玩就要玩他个痛快！
第二天，一条路上，都是昨晚游戏和战斗的痕迹。
大人们总在这个时候又开始愤愤有词。毕竟偶尔也会有人家草垛昨晚被火烧了。骂两句孩子，再骂两句男人——说了草堆不要堆在家后，路边不是被烧了，就是被扯倒了，前屋猪圈旁边多大的地儿，正好堆草垛，不干！
风风火火，又一年！这天家家户户都是晒了一绳子的衣服！
初中之后，连同初一清早要花子这个习俗也渐渐淡忘了。前年老屋也拆了，故园的旧事却总是于我闲暇时跳出零散的画面，让我的思绪随之铺展开来，涟漪一般荡漾开去，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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