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同阿国结婚,其实是很浪漫的。
那时我是一个有些追求的文艺女青年,自己开了一间画室,生意还不错。我不是学美术的,我学中文。可是我很迷那种拿着画笔一整天一整夜涂涂抹抹的感觉。所以我就拿兼职存下来的钱租了个房子。我的好朋友小涵是学设计的,他美术功底很好,还修了个油画的学位,我就央他过来跟我合伙。
阿国是其中一期的模特。
我也不晓得行情是怎样的。有一天,小涵就带回来一个五官深邃很有气质的男孩子,长得比他还要高,也不爱说话。小涵叫他坐在画室中间的一张椅子上,他就照着做了。
我低声跟小涵说:“这人是不是什么落魄贵公子?缺钱花?”
小涵推了我一把:“人家友情帮我的。”
我说:“看你们眉来眼去的,莫不是有些感情纠葛?”
他又推了我一把,差点把我推倒在地上:“滚!”
阿国虽然只给小涵当了两节课的模特,可是好几个女生都给他递了条子。我那时是对他没有感觉的,因为我不屑同那些高中女生抢男朋友。
后来有感觉,是因为有一晚我们仨去酒吧喝酒。我指着酒吧中间那个沉默的贝斯手说:“这人长得又帅又深沉。”阿国不吭声,喝了一口酒。因为我们陆陆续续点评了好几个,他便陆陆续续喝了好多口酒。等到最后他醉得不省人事了,小涵才骂骂咧咧地推了他一下:“臭家伙,表白呀!”
小涵这人娘里娘气的,就喜欢推人。
那时我才知道,阿国对我是有感觉的。待他酒醒后,脸仍然红着,红了好多天。我们便决定重新认识,从头脑到身心,待到彼此水乳交融,心神合一时,深情的阿囯国在一间低调又奢华的西餐厅里同我求婚了。
我当然答应。
接下来各种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都没有在自己的家乡奋斗。选在这个G城,成天热热闹闹熙熙攘攘,我的身心都很充实。
我们两家出尽了洪荒之力,才凑齐了买房子的首期。
我揶揄他:“你这一脸有钱人的相,怎么跟我一样穷?”
阿国说:“长得贵气也不是我的过错。”
各种仪式结束之后,我们终于开始了婚姻生活。
阿国起初告诉我,他是唱歌剧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少年宫教合唱,最近在教学生咏叹调,也就是科普而已,小孩子哪里唱得起来。幸好的是,他是编制内的,事业单位编,工资少点却不轻易失业。
我有一回参观了他上班的地方,他有些不好意思。那时我们还没拿结婚证。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出息?毕竟你说我长了一张富贵脸。”
我真是忍俊不禁:“不是。少年宫挺好的,以后孩子走特长生的路子不费劲。”
他笑了,蛮释然的。
二
然而结婚后,我们磨合了好长一段时间。本来是计划度完蜜月就要孩子的。可是他除了上班,还有好些中小学和培训机构找他去训练合唱,每天回到家都一副英雄气短的模样,哪里有心情有精力要孩子。
有一晚,我和小涵刚搞完了新一期培训班的招生推广。我们的生意开始上正轨了。两个文艺青年也终于认识到,成天阳春白雪的,在市场经济的大流中终究是要溺毙的。于是我们准备开启蒙班和应考班。
吃过了晚饭,我说:“我们要不要去喝点酒?”
小涵说:“我不和已婚妇女单独出去喝酒。”说完,他就打电话给他的闺蜜阿国,我的丈夫。
阿国在电话那头飞快地应了,不多久就出现在酒吧门口。他不多说话,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我们三人并肩进去了。好像那时我们初识一样。
“那个贝斯手换了。”我点了杯酒。
“你还喜欢他呀?”小涵拨了拨头发。
“他长得不是挺好的么,唱得也好。”我回头问阿国,“你说是不是?”
阿国没有吱声。我当然知道他怎么想的,于是我补充道:“但是谁也没有我们阿国那样好看,你看那小脸,俊得我心都疼了。”
小涵作势推了推我的肩:“死鬼。”
阿国说起他今天去一间小学特训的事。我很认真地听了,因为我每次都很在意那学校的音乐老师是不是女的。可偏巧,几乎所有的小学音乐老师都是女孩子,而且都有那么几分气质。我真不高兴这一点,可是我又不能表现得太在意。当阿囯国说完了之后,我问:“那你今天去那么一趟,挣了多少钱?”
他想了想:“500。”
小涵说:“你都是拿了不少指导老师奖的人了,这么少。”
阿囯国耸耸肩:“没办法,那间学校的音乐科长是我同学。”
“话说,你跟我们是同一所大学的,又是涵哥儿的好闺蜜,我怎么没见过你?”我托着腮,拿起刚送上来的mojito。
阿国拿过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不知道。”
小涵冲我眨眨眼睛:“我们鬼混的时候怎么能带上他。”
喝完了酒——我的酒没碰到嘴就被阿国拿走了——他大抵是不喜欢我喝酒。我们又小坐了一阵,然后就回家了。
晚上循例还是要一下孩子,然后熄了灯背对背,入睡,到天明。
第二天起来,他已经出门了。因为他们正式的老师是需要回去打卡坐班的。我瞅着饭桌上渐凉的早餐,忽然没了多少食欲。
突然想想,每一个早晨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吃的早餐,就跟从前那样。
我以前喜欢一个网络歌手,他的艺名叫“飞在云上的蝴蝶”,只发了几支单曲,都是自己写的词曲,网络上也没有他的照片。很喜欢很喜欢他的时候,每天早晨我就反复播放那几首歌,听得耳朵都长茧了还要听,因为他声音温暖,简直暖到胃里了。
后来我喜新,虽不厌旧,却也没有常听他的歌了。于是我的早晨又只剩下面包和牛奶的淡淡香气了。
这样想着,我摸出手机,在播放器里找了一下。
“飞在云上的蝴蝶”好久没有出新歌,回放几首旧歌的时候,我换好了衣服。随便吃了些早餐,就出门了。
画室白天几乎是没有课程的,学生要上学,成人要上班。我回去也就是打扫一下卫生,整理一下资料,再做做新的文案。小涵今天早上没来,他接了设计的活儿要做。我逼问过他选设计还是选我,结果他要享尽齐人之福。
回到画室,阿国发来微信,总是淡淡一句:“回到了吧?”
我说:“是啊,你掐得好准。”
他发来一个笑脸,又说:“开会去了。”哪儿那么多会开,分明是女领导想要多看男老师几眼罢了。
我又不能不高兴。在画室里坐了一阵,觉得有些困。春天总是让人睡意绵绵。可归根结底,还是生活沉闷罢了。我想了一阵事情,竟就睡着了。
醒来时,看见小涵一脸担忧地坐在我跟前,我说:“怎么了?”
“你会感冒的。”他皱着眉头。“昨晚没睡好?”
我说:“不是。”我最近在构思一篇小说,我还没想好男女主角要怎么相遇。世上的邂逅千百种,哪种听起来都会落入俗套,还不如直奔主题,一见面就脱衣服。
三
“你想什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小涵敲了我脑袋一下,“我不跟你拐弯抹角啊。你有没觉得阿国最近有些冷淡?”
我想了想昨晚,他的确不是太主动,甚至还打了好几哈欠。
不等我说,小涵就说:“我最近听他提起一个女同事比较多。”他想了想,又打开手机,拨拉出阿国的朋友圈。
我有些懵了,小涵能看到的内容我都没见过,阿国对我设置了分组。
里头是阿国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不过他们合照得很正经,站在画展的好几幅画前面,保持一点距离,却让人觉得是欲盖弥彰的距离。
小涵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他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地推搡了我一把,他真的太喜欢推人了,跟个娘们儿似的:“你是不是对阿国不够好,还是从来不化妆不打扮,或者不关心他什么的?”
我点点头。小涵说的好像都有。不过我很关心他,打心底里,只是他习惯沉默,我也无从下口。当年不是一起去酒吧喝多了,我还不知道他喜欢我。
一时有些晕眩。
小涵见我脸色不太好,忙劝道:“你冷静一下,深呼吸……”
我哭笑不得,挡开他的手。
他默默地走到咖啡机前面,煮了两杯咖啡。氤氲的香气充盈了整间画室,我俩这才清醒了一点。
“这豆子不错。”他举起马克杯看了看。“是不是上次去交流会的时候买的?”
我想了想:“不是,是我跟阿国回老家的时候,在街上随便买的。”
小涵猛地警醒过来:“这件事……怎么办?”
我们两个文艺青年最擅长胡思乱想,一时将各种捉奸在床谈判离婚分割财产要生要死的情节都想象了个遍。
最后两人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沙发上,四条腿交叠着。
“算了,你还是好好跟他过日子,把他的心挽回来吧。你一个女的,工作一般相貌一般,才刚结婚,又离婚不好找对象。”
我呸了他一句,直男癌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我说:“我又没犯错。我有我的追求,凭什么说我找不到对象。”
我的慷慨激昂让小涵羞愧地低下了头。
彼时已经是中午了,下午他有一节成人油画课,我们便默契地从沙发上起身,他去准备画纸画具,我去打电话叫外卖了。
真是日复一日的。连激情也要被磨去了,尤其刚发生了这种在我的心目中已是有背叛倾向的事情。
一整天我都有些食欲不振和没精打采。
“哎,你看啊,阿国又发圈了。”黄昏的时候,小涵泡了杯茶,凑到我身边来。这一条只有他一人,依旧在画展里,背景是一幅黑黝黝的油画,细看了,那黑黝黝的部分是一个清秀的女孩的剪影。
“他在画展里泡了一整天啊?”小涵推推我,叫我刷刷看。
我没动。万一又被屏蔽了呢?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去看画展了。
“我做个饭。”我起身,往电饭锅里勺了一碗米,“吃腊肠不?”
小涵“嗯”了一声。
今晚画室里有个文艺沙龙,我们的主题是“朗读画作”。小涵有个也是画画的朋友,带了几幅作品过来;我这边请了个中文系的师兄,写诗的。两者碰撞应当能产生奇妙的火花。
我把红酒的盖子起了出来,将那红红的液体斟入醒酒器里,然后从冰箱中拿出下午送来的小点心。真是逼格满分。
这时电话响了,阿国打来:“沙龙要开始了吗?”
我说,并没有,还在准备,朋友们也没到。
“我过来?”他问。
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家里有剩菜,你得解决了,不然我们明天又吃不了新鲜的。你还要拖个地,把衣服收了叠好。电费快没了,待会儿转个账。我妈想换台空调,你帮忙瞧瞧……”
赌气似的。想起今日的种种。
阿国没有犹豫,答应了,声音里并无不开心。
挂了电话不久,小涵和他的画家朋友就来了,我那师兄也在沙龙开始之后半小时内到了。其他的画友都是培训班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到访,好不热闹。
“你这红酒好特别,”师兄晃了晃红酒杯,“有股腊肠味。”
我说:“今晚我做腊肠饭。”
“哦……”师兄沉吟半晌,“那位是你先生吗?”
我看了看不远处披了一件骚气得很的银色外套的小涵,沉默了一阵,然后摇摇头:“我不找艺术家做对象。”
“我听说你结婚了。”师兄拿了两杯红酒,递给我一杯,“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我喝了一口,这酒不行,涩得很。
“什么老师?”
“物理老师。”我冲口而出。
师兄笑起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和这师兄在文学社的时候,对这师兄有过好感,因他很有气质也很有才华,少女们都会放在梦中的男士。可是后来终究没有表白。
我说:“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今夜有些执拗和烦躁。
师兄拿起他新出的诗集,翻开一页递给我:“这是专写给你的。”又笑道:“总要让缪斯知道一下。”
我接过,粗粗地读了两行,说是我的头发似“山涧中的泉瀑”,眼睛似“夜空中的迷蒙的灯塔”。都是些不新颖的比喻了。我笑着指给他看:“师兄,你这比喻out了啊。”
他却莞尔:“对你,我那么熟悉的一个人,能用什么新奇的辞藻?那都是矫情!”
“师兄,你写给我做什么呢?”我好奇地问道。
“你看看诗集的封面——《离园秋日》。”离园是我们大学人文学院大楼前一个花园的名字,那花园没有花,成天是枯黄的叶子,像极了萧瑟的旅者。师兄说:“你们几个小师弟师妹,在我过去的记忆里就是闪亮的星星。”其实我还暗暗盼望他能说,我从前也暗恋你之类,好歹能平添我的一点虚荣心。可是他说:“我那时喜欢我们班一个女生,后来她出国了。我就觉得离园总是秋天了。”
我点头。
“我记得那时有个男孩子喜欢你。”师兄喝了一口酒,“这酒不错。”
酒不好喝。我好奇了,问他是谁。
师兄摇摇头:“文学社那么多人,我记不清了,他又没给你表白。”
“哦。”跟我一样,然后就变成一段无疾而终的回忆了,也挺好的。
小涵播放了一首歌,叫做《慢慢回忆》,是“飞在云上的蝴蝶”的旧作。师兄放下酒杯,邀请我跳舞。他瞥了眼我手里的杯子:“你都没喝。”
我说:“这酒不合我口味。”
我们从前搞社团活动的时候常跳慢三慢四,还请过舞蹈系的学生来教,因此颇有默契。虽然我穿的是运动服,配起师兄的西装也毫不逊色。
一曲终了,我好像看见阿国的身影,回头找,却发现那是个学员。从前我瞧多他几眼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和阿国长得像,都是有双深嵌入眼窝里的大眼睛,长在白皙的脸上,唇角略带笑意,永远都向上翘的模样。
沙龙散了以后,我们得自己打扫卫生。我有些累了,大概主要是心累。
小涵一边捡空酒瓶一边说:“你那师兄就是个话唠,讲个解构主义讲了那么久。”
我说:“他觉得他是后现代的伟大诗人。”
“我待会儿送你回去。”小涵说,“你从前就暗恋这样的人?”
“都是过去了,师兄以前还是很帅的。”我解释道。
我们边收拾边聊,不知不觉就磨到了十二点。
还回去吗?我问小涵。
他吓了一跳:“再晚也得回去啊,阿国在等着你吧。”
我挥了挥手机,零个未接来电和零条未读消息。他不想我。
小涵叹口气:“你不要这么赌气了。他可能是……看画展累了?”
这个人很擅长火上浇油。
打扫完卫生,小涵将我送到电梯口,叮嘱我好好抱抱我的先生。可我回到家里,只有门口一盏走廊灯亮着,阿国他已经睡了。
我的心闷闷的。坐在沙发上想了会儿事情,觉得浑身疲惫,于是又把脚放上来,打算挨会儿再洗澡。却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真睡死过去。
醒来时,觉得周身暖乎乎又软绵绵的,睁眼一看,是阿国将我搂在怀里。他那结实的胸膛在这个角度里,肌肉松弛,很是可爱。
“你不可以睡在沙发上,会冻着的。”他有些生气。
“我想着一下子就起来洗澡的。”我分辩了一下。
他起身,拉我起来:“去洗个澡刷个牙,我蒸了包子,你待会儿吃。”我瞧见他已经换掉了睡衣,要出门上班了。
我想起昨天的事情,忽然有种吃了苍蝇的感觉:“阿国,你没课的时候会去干嘛?”
“备课。”他开始穿鞋子了。
我站起身。站在他身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看着他对着我笑了一下,亲亲我的额头,然后开门关门,电梯门也是开门关门。
有种绝望的情绪漫延。
我洗过澡之后果然觉得浑身酸痛。而且好朋友大概也要到了,肚子酸酸的。
早餐我没吃,就这样把包子放在桌上看着它们变凉。
后脑勺也凉凉的,可能快要中风了。
原本不想去画室,可新请来的兼职老师今天到了,我只得打起精神,裹了件风衣就出门了。
一路上我反复在思考,我和阿国到底从哪一刻开始出现的问题。好像,我们很久都没有拥抱过。
但我也顾不上想这些。
到了画室,师兄意外地在,和小涵在一处聊得正欢。
我放下包,边脱衣服边问:“师兄,今天有空来看我?”
师兄点头:“我下一部作品准备和涵哥合作,他给我画插画。”
我看了看小涵,真不要脸,他比我还小呢。
“小涵你还是个投资者吗?”我问出了关键。
师兄率先回应了:“我上一本的销量还不错,诗集来说。”
不过这是他们的事,赞助一点出书的钱也不是什么大投资,搞艺术又不能常常清高自持。我没在意太多。
“兼职老师什么时候来?”我问。
小涵说大概半小时后。面试是他的事,我只要在旁边看看就可以了。我想起没吃早餐,突然很想去吃个米粉。
“我陪你去吧。”师兄说。
我俩去的那家米粉店就在画室楼下。那店外头有水渍,我的皮鞋打滑,脚下就是一哧溜。
师兄正同我说着“师妹小心”,又忙伸手扶我。
可他尚未碰到我,我便在一个怀抱里了。简直比武侠小说还要神速。
我熟悉这股洗衣液的味道,我抬头。阿国就在眼前。
我吃了一惊,看见他眼中满是戒备的神色。
“你怎么会在?不上班吗?”我问。想了想,又说:“我以前中文系文学社的师兄。”
他冷冷地啊:“我知道了。”
这种不善的语气,除了让师兄尴尬,还让我莫名地愉快。
阿国一向好看,如今的他一副满溢出醋意的模样,我一时忘记了昨天。
“我正巧经过。”阿国说。他将我扶好了。
我对师兄说:“这是我先生,阿国。”
师兄审视地看了一下,点点头,跟个慈祥的老头似的。
我心中正要愉快,昨天阿国瞒着我同女人看画展的事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了。我想了想,终于还是问了:“你又去看画展吗?”
阿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淡淡地回答:“不是。我找阿涵。”
他放开了我,后退了一步,同我保持了普通同学那样的距离。
“哦,”我有些失望,他都不急着解释,“那我去吃早餐了。”
“包子没吃吗?”
“没有,我没胃口吃包子。”我摇摇头,我都不喜欢吃包子。看着他转身往画室方向走去。
“你老公生你气了。”师兄满怀同情地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我不与他争论。然而平时一碗很熨胃口的米粉今日吃来也索然无味。
吃过后回画室,我竟意外地看见了阿国与他那隐瞒着我的同伙——那个同去画展的女孩——出现在这里。
小涵同他们聊了一会儿,走出来告诉我:“那个女生是阿国介绍来的兼职老师。”
我说:“昨天就是他们在一起,那个女的染了个奶奶灰的头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涵停顿了一阵,说:“我也认出来了。我要不要拒绝他们?”
我仔细地想了想,又看了一下女孩子的简历,竟然很大度地让她留下来了。
小涵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处女座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不是星座的问题,许多人用各种占星术逃避问题本质或者怀有期待,可事实发生的时候,人的本能还是占了第一位——这个兼职老师要的工资不高。
小涵走进教室,又同他们并肩出来。
那个女生回头对阿国甜笑:“师兄,谢谢你。”
不知怎地,我对此一阵恶寒,也全然忘记了半小时前我在他面前也对着另一个男的这么称呼。
阿国笑了笑,没有同我解释或者介绍,只对着我们说他要上班了,顺便送一下师妹。
小涵再一次对我叹气:“你们怎么了?”
我说:“我问他是不是去画展,他就生气了。”
小涵沉默地转身,随后凶恶地回瞪我:“你出卖我!”
我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关系?”
小涵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四
这样莫名地就进入僵局。把我所理想的事业同生活推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阿国的师妹小依过来上班了。说是师妹,也只是因为同校认识而已。大家叫她小依老师。
最可恶的是,小依老师的到来让小涵不再将我视作唯一的事业伙伴,她年轻又活泼,身材性感,还长得有些美,充分满足了文艺青年的各种性幻想。我还能勉强与她共事的原因,是我竭力不去多想她与阿国的过去现在。
这日早晨起来,我有些精神恍惚,大抵是昨夜算账算懵了,我一个中文系的才女,只懂得100以内的加减法,真是太为难我了。
“阿国?”
他已经出门了。
从小依老师和画展事件之后,我和阿国的生活就有些胶着。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们见面聊天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小时。
我想,这种关系也差不多到头了。
我这样没有后路的人,当然随时随地都有后路。
有时在画室里,看见小涵和小依老师讨论备课的时候,我觉得孤独。我开画室是个错误。我不该把一种与我不镶嵌的理想变成生活。
这日一节课后,我问小涵:“晚上没课,要一起吃饭吗?”
小涵为难地说:“我要给小依修改教案,她在备考少年宫教师编制。”
“哦?”
小涵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我的神色:“就是阿国他们单位。”
我费劲地想了想,昨夜在床上昏昏欲睡之时,阿国应该大概提到过。但他又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关我什么事?
我点点头,整理好东西,自己去吃饭了。
诚然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我却有些精神方面的洁癖。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摇摇晃晃的大街上,心里倒是想着,不如我来一段艳遇,然后痛痛快快地结束目前这个困难的境况。
于是我在故事发生的第七千五百个字时,才遇到了阿凯。
我失魂落魄地从餐厅门口的队伍里挤出来,因为我有些肚子不舒服,而且头脑失去重心。我想坐坐。也许我得了什么重病,马上就要了结这苦恼的生活……
“你好,小姐,你踩到我的鞋带了。”
我低头,看见一位男士半跪着,我的大鞋底正死死地压在他白色的球鞋鞋带上。
我说:“噢,不好意思。”
他笑笑。天色已晚,我看不清他的模样。而我们进一步的交往发生在我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在他身上。
他扶住了我,就是托着我的两个肘子,好像握着两个猪膀子似的,死劲地毫无感情地,将我拽了起来:“小姐,你没事吧?我是不是太用力抻鞋带了?”
我站稳了,对他抱抱拳。又心生一念:“小哥,我头有些晕,能陪我在附近坐坐吗?”
他点头,许是以为自己扳倒了我。
附近很恰好地有一家咖啡厅,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
“小姐,喝什么?”
我点了杯多牛奶少咖啡的拿铁,他则要了一杯热巧克力。
他说他叫阿凯,在后面那条街的书店打工。
我知道后面那家网红书店。我说,你做兼职吗?
阿凯点点头:“我刚大学毕业,在美国找到了工作,可是老板还不急着让我入职。”
我说:“让你缓缓?”
阿凯说:“是啊,我叔开的公司。他觉得我应该有个暑假。出去旅游可以增长见识。”
“然而现在是春天。”
“嗯,我去年毕业的,准备今年过完暑假就回去。”
这位叔叔还缺侄女吗?
我们聊了一会儿。不知怎地就聊到了我的工作问题。
阿凯忽然说:“我觉得你不适合待在画室里。”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你又不懂画画,看起来也不怎么精明。”
我不服气,我哪里就暴露出这些问题来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同我聊那么久你的画室,你却不怎么认识那些画家。你看,这店里门口挂的那一幅画,是当地那位著名的青年画家的画作,这里的老板拍下来都花了小十万。当年这新闻也占了挺大的版面,你一个内行的人会不知道?”
我诚恳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又不是内行人。
他说:“你看。”就俩字,叫我无地自容。
喝完了这杯咖啡,我的胃愈发难受,大约是晚饭吃得不多的缘故。我托了脑袋,凝神望着窗外的路灯。
窗外的路边,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起初只是奇怪,哪有这样疏离的情侣,那落在后头的女孩的眼神,真是透过浓郁的夜色,都可以拧出温柔的汁来。
待我望真切了,便不觉得奇怪了。前头那人是我的丈夫阿国,后头是那深情的小师妹小依老师。
我叹了口气。
阿凯问:“阿沫(我一直忘了介绍自己),你可以考虑干点别的工作。”他还在念念不忘劝导我这个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换一份工作。
我看了看远去的背影,望着他:“你有什么建议?”
“我没有,我未了解你。”
“一个男的在什么情况下会对他新婚不久的妻子产生厌倦?”我问他。
阿凯好好地想了一想,正色道:“应该是发现她没有内涵的时候吧。”
我思考了一下,大概是,又不懂美术。
五
我回到家,阿国已经回来了,他开了音箱,哪个男高音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回来了?”阿国抬头。
那正是我喜欢的样子。刚洗过的头发上还悬着水珠,他的脸半耷着,在另一边投下阴影。因为棱角分明,嘴唇微张,大约是女人们心中的初恋脸。
我有些发怔。
看着他微笑着望向我的神情,好像感情还在似的。
我情不自禁地问他:“能睡你一下吗?”
他笑了,起身,温柔地搂着我,然后亲了我的额头一下,低声说:“阿沫,我今天有点累,咱们找一日……”
不等他说完,我就推开了他。
心中一只小舟慢慢沉没。
真是抱歉一直让你们看我们寡然无味的婚姻生活。
我去穿鞋子的时候,回头问了一句:“咱们不生孩子了吗?”没骨气得很。
他仍然温柔地说:“生啊,可是不是今天。”那么理智,叫人绝望。
我夺门而去。临走不忘拿上手机穿上外套。有手机支付我死不了。
他没有追来,可能以为我下去买宵夜了。真是荒唐,有外卖我还亲自下去走?
我流落街头,无所适从。
G城一向彻夜不眠,尤其临江的清吧,大排档,还有咖啡厅和麦当劳肯德基,谁不能收留我一把。
我想着这座城市。
哎,真冷。
我把领子裹了裹。然后走进了一间饮品店。翻了一下手机,我决定做个了断。我先是发了个微信给小涵,跟他说我要退出画室了。那些个钱什么的,他算好了再告诉我。
然后是阿国。我深呼吸一下,就给他发了三个字:“离婚了。”
然后关掉手机。
空无一人的饮品店里,我有些惆怅。这座城市我好像没来过似的,残忍地抹掉了这几年,就留下一张学历证和学位证。
我问刚从外头吃了盒饭的店员:“你们几点打烊?”
店员指指牌子:“我们24小时营业。”
“你们有这么多生意吗?”
“有的,那些酒吧里出来的人。可能会过来这里喝茶醒酒。”
我放心地挑了个角落,搂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六
第二天清晨,我开始思考下一步人生。
身份证没带,买不了回家的车票。执拗地关了手机,连支付也没有办法。
胃有些疼,脑袋都好像昏昏沉沉的,可能发烧了。
计划下一个遇到谁,于我有些吃力。
后来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摔倒在地时,阿凯又出现了。
阿凯穿着一身白大褂。
我心想,网红书店煞是有情趣。
不想,他扶我走进了一家诊所。这家诊所我倒是认得,有个老中医坐镇,好多求子的失调的都慕名而来。
他把了一下我的脉,随即温柔地对我说:“你去验一下,没准是怀孕了。”
我看着他没动。
他笑着说:“第一次做妈妈是会有些不适应,没事的。”
我说:“你不是在书店打工吗?怎么又变成中医了?”
他不说话,只牵我过去让我填表。
结果当然就是怀孕。真是造化弄人。昨天阿国还对我说“不是现在”。
阿凯医生走过来,轻柔地对我说:“去对面市人民医院验个血照个b超,我给你开叶酸……”
“哎,”我也轻柔地回应他,“你到底是干啥的?”
“你说是啥就是啥。”他笑着说。
我摸出手机,他又按着我的手:“我给你付钱了。你想好了再去面对。”
我拎着药走出诊所,真是无路可走。打开了手机,里头躺着好多条信息,其中还有提示未接来电的若许条。
电话急不可耐地响了,是小依老师打来的。
“沫姐,你终于开机了?师兄都快急疯了,你在哪里?”小依老师才像急疯了的那个人,声音都带了哭腔。
我无奈极了,强忍着盖掉电话的念头,说:“嗯,我就来。”
阿国夺了电话,哑着嗓子低吼:“回来!”
我的心莫名地停跳了一下。虽然知道孩子还太小不怎么会动,但我仍然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情绪,他在摩拳擦掌,与我同仇敌忾。
我回到了画室,看见了红着眼睛的阿国和黑着脸的小涵,还有青白着面容的小依。五颜六色一个大调色盘似的。
“你干嘛?”小涵一见我就跺起脚来。
我忍了好久差点没绷住。
“拆伙?”小涵问,“嗯?”
“嗯。”我憋住了笑,不容易。
他那几乎喷薄而出的脏话,给阿国一手挡了回去。“我呢?”阿国沉声问道。
如果他此时能推开其他人,将我一手禁锢,我是愿意屈服的。可是他并没有迈前一步,旁边的小依老师还拉住了他的胳膊。还没开架就来劝架的,居心叵测。
“离婚。”
“为什么?”他问。
“你对我不好。”
“沫姐,”小依老师这个小婊子竟然抢着开口了,“师兄他满心都是惦记着你,我们出去他也想着要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钥匙扣,说是阿国准备送我的。
挑拨离间之心昭然若揭。
可我揪心的并不是这个小依的咋咋呼呼,而是阿国。他始终立在一处,不为所动。
这下,我连痛数他错处的兴趣都没有了。
“离婚。”
“嗯。”
大家都松了口气,也不知为什么。
我默默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个三寸见方的小格子间,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你至于吗?”小涵大步走来,恶狠狠地甩我的手。
我抬头。
“你别把所有问题都推给小依老师。”
真叫人厌烦。我皱皱眉:“生出隔阂来的,绝对不会是第三者。”
“阿国当初也是想给我们减轻负担,才找来他的师妹。”小涵试图解释,“他同我谈过他的事情,他提到过因为工作太忙疏忽了你。”
这是婚姻一大杀手。
我慢慢地把头脑理清。我想要的婚姻生活也是可以充满了烟火气息,但是阿国的格格不入在于,他总想把圆圈画好了,然后将我圈在密实的圆里头。
那些衍生的画展和师妹什么的,让我们之间布满荆棘,连夫妻生活都不能好好过了。
我突然一个激灵,尽管这样,我们也还是有了一个孩子。唉,我又暗叹一声。
七
我同阿国本来可以直接去民政局的,房子的事儿我们有婚前协议。可是他约了我周日见见面,周一才办正事儿。
我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间很老旧的咖啡厅里。虽然点评网上的打分很高,可是循着地图导航,费了好大劲才能找到。
这是一幢老房子,有前院,铁栅栏大门有藤蔓弯弯绕绕,好像穿越了时光。
我推开门进去,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里头一桌客人也没有,而且我可以笃定,今晚都不会有。
“阿沫,你身体还好吧?”
我惊讶地发现,阿凯戴了一条棉布长围裙站在我前面。
这一次因为穿着简单,我终于看清楚了他的模样——面色白净,身板瘦削,气质如玉。真是俗到底又叫人浮想联翩的形容。
“你在这里兼职?”我问。
阿凯没有回答,只笑着拉开椅子坐下:“你同他要分开了吗?”
我点点头。
他忽然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顶。
我避开,有些尴尬。他的掌心温暖而细润。柔柔的感觉让我有些心虚。
“今天喝什么?”他问。
“咖啡可以喝吗?”
“可以的,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热牛奶吧。”他拿出本子,在上面记了下来。“他呢?”
我想了想:“嗯,应该是特浓咖啡吧。”
“喝完了打算干什么呢?”阿凯问。
“不知道,去买醉?找个帅男人来一炮?”我托着腮,眼前的这个男士也是可以的。
阿凯笑起来,眼睛笑成个月亮,他指了指我的腹部:“不可以,你有孩子。”
我说:“哦,那能怎么样?”
“如果是走走散散心,我也是可以随时作陪的。”他说,全然没有上一次在医院里的紧张。
阿国来了,向我们这桌走来。阿凯不动声色地起身,往后面的厨房走去。阿国坐下,问:“那个是谁?”
“这里的服务生。”我干脆地回答。
阿凯很快端来饮品。
阿国顿了一下,问:“车票买了吗?”
我说,买了,容易得很。
他半垂着头,碎发散落,眼里有些哀伤。“沫沫,我并没有对不起你。”
我说:“我知道的。就是我心里有些过不去。”
“我和小依也没有过去现在什么的。”
“也许有将来?”
“你还不明白。”他哭笑不得,“她知道我有多爱你。”
啧啧,小婊砸的惯用桥段。
“师兄!”话音刚落,我们对话中的女主角就出现了,一脸柔弱,“我……”
阿国有些不耐烦,并不马上回头看她。
阿凯正好过来给我们拿餐巾纸,他紧紧地蹙眉:“她怎么找来的?”他低声嘀咕。
“沫姐,实在对不住,我有急事才找过来麻烦师兄的。师兄,我们主任要我明天上一节公开课,还说,还说会影响评职称……”她转向阿国,小脸通红,像是十分着急。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凯冷笑一声。
阿国仍在皱眉思考,似是挣扎。
这朵小莲花接下来说的话就十分不厚道了:“师兄,你同沫姐都要分开了,你再挽留也是两个人伤神,不如给彼此留一些余地。”
阿国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往门外走。
小依的脚不经意地勾了我伸在外头的腿。虽然往前跄了一下,但远不至于摔跤。阿凯蹲下身,扶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说:“你该晕倒了。”
我低声回他说:“没那么夸张……”
阿凯笑着说:“他还是你的,你助点力。这点经历嘛,将来也好拿捏在手。”
阿凯凑过来,他的身上带着淡香,闻起来舒服得让人抬不起眼皮。我听见阿国说:“你出去。”他把她的手腕往外一扔。
“你的师妹把阿沫绊倒了,好像撞了一下哪里。”阿凯神色凝重地将我圈在怀里。我头一次仔仔细细地尝了一遍他的香,竟是软软糯糯的味道,如春天里从干衣机抽出来的衣服味道一样。
阿国颇有些惊慌,忙将我揽过,也不管小依在一旁胡言乱语地解释。
“对面有市人民医院。”阿凯柔声提醒道。“阿沫她会随身带着医保卡和身份证,挂急诊可以的。”
阿国抱着我去了医院。打开包一看,里头有我刚验了血的单子和预约好的产科b超单。他的脸立时苍白,搂着软软的肩膀落下泪来,好像我已经涅槃了似的。
不死心的小依原想跟去证实自己的清白,这下也白了脸。她那一直沉默寡言对她若即若离的师兄再也不望她一眼。
“沫沫,”阿国在我耳边轻声说,“真是对不起你。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离不开你,真的离不开。”
一个从来很含蓄的长了一张男主角脸的男士这样同你表白,我恨不得立刻跳起来,狠狠地咬他的胳膊。
可我还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阿国在我身边,告诉我,我和宝宝一切安好。我住两天院打一下保胎针观察观察即可。
“我不可以没有你,”他低声说,“我暗恋了你那么久,从大学文学社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对得上号的事情,可又想不起来了。
八
护士将阿国赶走以后,我有些寂寞。这大病房里住了八个人,肚子从小到大依次都有。
“沫沫,”阿凯几乎是凭空出现的,“你好些了吧?”
我点点头,问他是谁。
“我是阿凯呀。还有,飞在云上的蝴蝶。”他笑笑,然后伸出胳膊抱了我一阵,“你在需要拥抱的时候我就会出现了。”
“真的吗?为什么?”我记住了他的香味。
“因为我也需要这样的拥抱。”阿凯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