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在暮色中震颤,我抱着作业本穿过长廊,米色风衣的衣角恰好在转角处扬起,何老师抱着实验器材从物理组走出来,金属反光板在她怀里折射出流动的碎金,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三十二个黄昏。
“新来的张老师?”她驻足时实验报告纸簌簌作响,我慌忙后退半步,怀中的作文本扑簌簌落了两册。她俯身时金属表带擦过我的手背,冰凉的触感激得我指尖微颤,那句卡在喉咙的“何老师”尚未出口,她已如疏淡的云从我身侧掠过。脚步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发梢扬起的气流掠过耳际,我望着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胸腔里的心跳声突然变得清晰可辨,像冰层下暗涌的河流。她耳后碎发若隐若现的朱砂痣,在斜阳里洇成小片将熄的晚霞。
我总在各种间隙捕捉她的剪影,教师活动中心的落地窗前,她端着骨瓷杯与年级主任谈话,阳光穿过她指间的钻戒,在会议记录本上投下粼粼的冰棱,课间操时她立在梧桐树下督导跑操,秋风将她的声音揉成无数光斑:“注意间距——”尾音被掠过的灰喜鹊衔走,发丝在风里荡起墨色涟漪。
十月的某个黄昏,我们抱着堆成雪山的月考试卷去往文印室。银杏叶在暮光中打着旋,落在她肩头,像停驻着数只金箔折的蝶。我保持半步距离跟在她身后,夕阳的光晕染着她的侧脸,我希望脚下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她忽然侧身让路时,我看见她右眼尾的泪痣在光晕中浮动,像钢笔尖不慎滴落的墨点,又像永远悬在夜幕边缘的孤星。
冬至前日,我伫立在教学楼的窗前,目光穿过熙攘的操场,落在她的身上。落日的余晖为她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边,操场上人来人往,欢笑声此起彼伏,却都成了我眼中的模糊背景,在这喧嚣之中,我隔着人群,隔着岁月,隔着无数次欲言又止的怯懦静静地凝视着她,无人在意的角落,我放任自己的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她的轮廓,直到暮色将她的身影融成水墨画里氤氲的远山。
惊蛰那日我在连廊与她重逢,她怀中的白海棠还凝着晨露,花瓣像揉皱的素绢般层层舒展,却始终没有暗香浮动,“小张也喜欢海棠花?”她驻足时我闻见淡淡的冷香,温润声线比春风更易催开花朵,我望着那些矜持收拢的蕊心,忽然想起生物图鉴里的注解——海棠本属蔷薇科,却偏偏褪尽芳息,或许有些心事太想早春的薄冰,经不起一缕芬芳的震颤,只好将未启齿的言语都化作素白花瓣上蜿蜒的叶脉,让晨露在蒸发前替它们吻过黎明。
远处篮球场传来哨声,惊起一群白鸽,她拉我避让时指尖划过腕骨,划出一道银亮弧线。我望着她怀中的白海棠暗自思忖,这无香的花,大约是最深情的物种,我忽然明了为何古人都说海棠无香,那些秘而不宣的心事太过滚烫,怕一缕幽芳就泄露了蕊间颤抖的潮涌,只好把暗生的情愫都凝作晨露,在无人知晓的黎明悄然蒸发,她松开手时那抹温度转瞬即逝,像融雪渗入青石板的裂隙,却在深夜伏案时,无意识地在教案边缘写下:“海棠怕人识破她的心事,所以舍去了香。”——墨迹未干,窗外忽有夜风吹过,纸页簌簌翻动,仿佛连月光也在轻轻叹息。
白露过后的升旗仪式,我们并肩站在学生方阵的最后,晨光穿透飘扬的旗帜,在操场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忽然伸手拂去我肩头的桂花,细碎的金屑在光束中蹁跹起舞。我垂眸望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听见胸腔里传来冰层碎裂的轻响,那些暗涌的河流终究漫过经年积雪,带着未曾启封的信笺与凋落的海棠,悄无声息地流向岁暮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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