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室,下午三点,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对着窗外的梧桐树走神。是一个陌生号码,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
“王老师您好,我……我听过您的一次线上讲座,存了您的联系方式,可我一直没敢打搅您。今天……今天实在忍不住了,您方便吗?我现在可以过来,当面向您求助吗?”
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我说可以。挂了电话,微信上立刻弹出一个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沉郁的深海。通过后不到一分钟,他发来信息:“王老师,我开车过来,大约两小时到。”
不采取线上方式,即使有两小时车程也着急线下见我的人,心里该是压着多沉的东西?
五点刚过,他到了。个子不矮,但整个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内压缩着,肩膀微微前耸,仿佛随时在防御什么。脸色是那种长期睡眠不好的灰白,眼里的疲惫深得像口井。
他自称姓陈,我们就叫他陈先生吧。
工作室里灯光柔和,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
“您那个线上讲座很好,”他试图打开话题,“我当时记了很多笔记。”但他空着手,什么都没带。
我给他倒了杯温水,引导他慢慢说。故事像浸了水的棉絮,一点一点,沉重地铺陈开来。
三十五岁,一个通常被认为应该“立”起来的年纪,他却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坍塌。他的工作,用他的话说,“很特殊,有些东西是忌讳,不能跟外人说”。
我点点头,没有追问。这种“特殊性”像一堵高墙,把他和外界隔开了。他必须压抑,必须谨言慎行,尤其害怕在人前表达自己。久而久之,自卑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
“我肠胃一直不好,”他下意识地用手按着上腹,“很多年了。”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从未谈过一场真正的恋爱。家里着急,前前后后给他安排了二三十次相亲,结果都是无疾而终。
“每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对方问一句,我答一句,像在受刑。”他描述那种感觉,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深刻的“我不配”和“没办法”的无力感。
情绪的洪水总要有出口。他的出口是运动——跑步、撸铁,把自己累到筋疲力尽。
“只有那时候,脑子是空的,心情会轻松一点。”他说,“但停下来,整个人又掉回去了,那种感觉……更难受。”
那就像吃止痛药,药效一过,疼痛卷土重来,甚至更烈。
真正的转折点是那两次“惊恐发作”。
他详细描述了那种体验:心跳快得要炸开,呼吸不上来,强烈的濒死感攫住了他,仿佛下一秒他就要彻底消失。他被送去医院抢救,检查结果却显示身体指标并无大碍。
“医生说是焦虑症,急性发作。可是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太可怕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那是身体在替他呐喊。心里说不出的苦,身体就用极端的疼痛和恐惧来替他表达。
“老师,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我……我快撑不住了。”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绝望的坦诚。
我看着他,这个被工作和生活双重铠甲束缚住的男人,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我告诉他,也许我们可以试试催眠,不靠意志力去对抗,而让身体和潜意识来说话,看看困扰他的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是,让他放松就遇到了困难。他的肌肉僵硬,呼吸又短又急。我没有失去耐心,引导他关注自己的呼吸,慢慢放松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出乎意料,他进入放松状态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也许,他真的太累了,潜意识里早就渴望一场彻底的休息。
然而,就在他看似放松下来后不久,强烈的躯体化反应排山倒海般地来了。
他开始干呕,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咯咯”声。紧接着是剧烈的胃肠蠕动,我在旁边都能听到他腹部传来的咕噜声。
他的四肢开始有反应,尤其是双臂变得麻木僵直,手指像鸡爪一样蜷缩起来,无法动弹,然后就是不停地呕吐,虽然他早已胃里空空,只剩酸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强烈的躯体反应,确实是我多年未见的。他的身体里,到底锁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我担心出现意外,立刻将他从催眠状态中引导了出来。
他回到清醒状态后,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茫然和羞愧。
“对不起,王老师,我控制不住……”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情绪在你的身体里积压太久了,需要释放。我们慢慢来。”我安抚着他,等他平静下来。
休息片刻后,我征得他的同意,再次尝试了催眠。
这一次,症状来得更早,也更猛烈。同样是干呕、麻木、僵直。他的身体在用最激烈的方式抗拒,阻止外界触碰他的潜意识。我再次将他带出。不能硬来。
休息片刻后,我决定调整策略。这次,我采用了一种更直接、更具冲击性的方式,快速引导他进入潜意识状态,让他的躯体来不及做出反应。
这一次,他的躯体反应虽然仍有,但缓和多了,不再是那种强烈而纯粹的生理性抗拒。他眉头紧锁,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示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波澜。
我轻声引导他:“现在,去感受一下,在你身体里,或者在你长久以来的感受里,有没有一些不属于你自身的东西?或者说,是否感应到了一些不好的、纠缠着你的负面能量或信息?”
话音刚落,他的反应瞬间变得极其强烈!
他整个人在沙发上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刚才的麻木僵硬变成了全身的颤抖,他双手紧紧抓住沙发扶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发出一种非人的、被扼住似的呜咽,然后变成大声的、充满恐惧的喊叫:“走开!让它走开!啊——!”
那种濒死感再次笼罩了他,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得快要窒息。
“它是什么?你能感觉到它吗?”我保持冷静,声音尽量平稳地穿透他的恐惧。
他断断续续地,用破碎的词语描述:“黑……黑色的……很重……压着我……喘不过气……很久了……一直跟着我……”
我尝试着与那个他感知到的“黑色能量”对话。在我的引导下,他模糊地感觉到,那似乎是一个带着强烈“怨念”的、非具象的生命体。
我不知道它与他的具体渊源,也许是家族能量的纠缠,也许是他长期压抑自身所吸引来的负面能量聚合体。
我不去深究其来源,而是引导他内在的力量,同时以旁观者的角度,去与那个“它”沟通、化解。
过程是艰难的,他的身体时而僵直,时而剧烈颤抖,呜咽和喊叫断续出现。
我引导他表达对那份“怨念”的理解,但也坚定地表达请它离开的意愿。我引导他想象有温暖的光笼罩下来,净化、送离。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渐渐地,他的颤抖平息了,紧握的双手松开了,急促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平稳。脸上那种极度的恐惧和痛苦,像退潮一样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虚脱的平静。
“它……走了。”他喃喃地说,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当我最终将他从催眠状态中唤醒时,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里有片刻的迷茫,然后聚焦。那是一种不同于之前的清明。
我递给他那杯一直放在旁边、已经微凉的水。他接过去,喝了一口。
“感觉怎么样?”我问。
他沉默了几秒钟,好像在细细地体会身体内部的感觉。
“……轻松了。”他抬起头,眼里有种不敢置信的光,“老师,我感觉……整个人像卸掉了一座山。心里很静,头……头也不昏沉了,很清醒。”
那种轻松,是能从外表看出来的。他紧缩的肩颈似乎放松了,一直佝偻着的背也挺直了。脸上虽然还有疲惫,但那层灰败的底色淡去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我们简单聊了聊。他说话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不再那么急促和紧绷。离开的时候,他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很多声谢谢。
送走他后,我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心里却并不踏实。他这种“卸下重负”的感觉是真实的,但到底能持续多久?一次催眠治疗往往只是个开始。
几个小时后,大概晚上九点多,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询问他的情况。
他很快就回复了,这次用的是文字,能感觉到他的那份认真:“王老师,我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平静。头脑一直很清醒,胃也没有不舒服。刚刚煮了碗面,吃得很舒服。谢谢您,真的。”
看着这条信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论是否会反复,至少,在这个夜晚,那座压了他不知多少年的山,被暂时移开了。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正常”状态下的轻松是怎样的。
未来的路还很长,他需要学习如何在不依靠极端运动的情况下保持这种平静,需要学习如何与人建立真正的连接,需要在他那“特殊”的工作环境与真实的自我之间找到平衡。
这是一个宝贵的开始,当一个人终于听懂了自己身体里绝望的呐喊,并鼓起勇气去面对自己内心的阴影时,改变,就真实地发生了。
他的微信头像,那片沉郁的深海,在手机屏幕的光晕里,仿佛也透进了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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