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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一匹云驹踏碎流岚时,原以为天地俱是鞍下无缰的青空。却不知山外有山,云路尽头盘着看不见的锁链,将我困在这方黛瓦青砖的牢笼里。每至山巅扶栏远眺,眼底的万里江河总被暮色揉成混沌的墨,回头再看,鬓边缠发的木簪、绣花鞋尖的针脚、镜中描了一半的蛾眉,正一寸寸织成无形的网。
他们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时,顺手收走了我案头的《女诫》注本;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时,早把我算进了聘礼单上的绸缎数目。绣花绷上的并蒂莲还未绣完,便被塞进雕花的闺房——那不是香闺,是用红漆梁柱砌成的井,抬头只见四角的天,连叹息都要顺着砖缝才能飘向云外。更可笑是他们用“一生相许”作锁,用“举案齐眉”作枷,却在饥荒之年,将我鬓间银钗换作米粮,推上了载满脂粉气的画舫。
胭脂掩得住伤痕,却掩不住账册上画押的指印。当第一个客人撕开我裙上的系带时,我终于明白,这世间最牢的枷锁从不是朱门铁锁,而是他们眼中“清白”二字织就的网——男子可走马章台,女子却连眼泪都要算清斤两。他们说“弱柳扶风”是妙态,却不知每道风过,折的都是被规训了百年的腰。
我也曾在梳妆时对着铜镜问:“是我生来该被折枝插瓶么?是我甘做金丝笼里的雀儿么?”镜中人唇上的胭脂红得像血,却答不出半句话。直到听见新来的小娘子哼着《关雎》学步,才惊觉这层层叠叠的楼阁里,每个女子都是前人生下的影子,重复着被剪裁好的命运。
可偏生心里还烧着团不该有的火。见过书生在酒肆痛斥“女子读书无用”,却偷偷往我妆匣里塞《列女传》的批注;听过老鸨说“妓女哪配有真心”,却在接客间隙,用炭笔在粉墙上画下展翅的凤凰。这火太弱,弱到抵不过一句“女子无才”的呵责;却又太烫,烫得我在每个寒夜里数着窗棂上的冰花,想着山外是否真有不锁女子的乾坤。
他们说“嫁鸡随鸡”是天命,我偏要在罗帕上绣只振翅的雁;他们说“清白已逝”便该认命,我偏要把每个接客的银钱攒成小匣,盼着有朝一日能买下半卷诗书。只是这盼头太像指尖的流萤,风一吹就散了。当我终于攒够银两想买幅山水图时,老鸨抽走那叠碎银笑道:“不如换支好点的胭脂,讨个恩客欢心。”
于是明白,这红尘原是座无缝的茧。生在古代,便连“想”都是罪过——想读书是逾矩,想自由是妄想,想被当人看,更是痴人说梦。可偏要在这茧里留道缝,哪怕只能漏进一丝月光,也要对着它写半首不工整的诗,画只脚不沾地的鹤。哪怕这诗会被撕成碎片,这鹤会被说成“不祥”,也要让后来的女子知道,曾有个被唤作“青楼女”的人,在胭脂堆里藏过未死的魂灵。
最终我会带着满匣碎银、半卷残诗、未绣完的振翅雁,躺进不知谁家的荒坟。泥土落棺时,或许会想起某夜倚在栏杆上,看见远处江面有渔火明明灭灭,像极了我从未见过的、山外世界的星光。他们以为我会带着怨恨闭眼,却不知我掌心还攥着粒希望的种子——这一世做不了展翅的雁,便把这念头种进骨血里,等下一世的春风来啄。哪怕知道这希望终将随棺木腐朽,也要在最后一刻,对着黑暗轻轻说:“你看,我曾这样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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