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李富贵立于村口,四十六名老人蹒跚而来。他们身着或蓝或灰的布衣,多是儿女春节返乡时置办的“好衣裳”,平日压在箱底,此刻却抖落樟脑味,穿出了门。老人们脸上浮着一种羞赧的喜色,仿佛这般年纪还去“旅游”,近乎一种罪过。李富贵清点人数,声如百灵,而老人们只诺诺应着,像一群被领去远足的小学生。
车开了。铁皮怪物驶过田塍,窗外的水稻正绿得发黑。车内先是沉默,继而渐渐有了人声。一个牙齿疏落的老汉指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电线杆子,喃喃道:“快哩,快哩。”众人遂附和着,却不知是赞车速之快,还是叹光阴之速。他们半辈子未曾离开过脚下的黄土,偶有进县城卖些菜蔬鸡蛋,便算是见了世面。
如今车轮子一滚,竟滚向了省府郑州,这在他们心中,无异于远赴天边了。城市自地平线升起,不是渐近,而是轰然压来。高楼如巨碑,老人仰头望去,颈项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们向来只从电视里见过这些,如今真物在前,却显得极不真切。有人伸手去摸商场光洁的玻璃幕墙,指尖触到冰凉,又惶然缩回。电梯尤其令他们骇异,踏上那活动的铁阶,身子一浮,便有人低低惊呼,死死抓住旁人的胳膊。他们被这现代文明的肠胃无声吞咽、输送,茫然无措,却又竭力不露怯色,只是彼此紧紧挨靠着,仿佛一群被惊散的羊。
李富贵领着老人,导游滔滔讲解。老人们听得极认真,虽然多半不解,譬如“CBD”之类名词,在他们听来与咒语无异。他们更留意的是街边卖煮玉米的小摊,是公园长椅上打盹的城市老人,是垃圾桶边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他们的眼睛掠过霓虹,却长久地停留在这些微末的人间烟火上。
午间在快餐店用饭。塑料餐盘,亮闪闪的刀叉,又使他们束手。看邻座青年熟练地撕开番茄酱包,挤在薯条上,他们便学样,动作却僵硬如木偶。炸鸡的滋味陌生而猛烈,有人细细啃完,将骨头整齐地摆在盘沿,如同完成一件大事。一个老婆婆悄悄将纸巾折好,塞进衣兜——回去还能用哩。
午后游园,阳光透过法桐叶隙洒下。老人们三三两两坐在石凳上,看城里人遛狗、跑步、嬉笑。他们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那沉默里,有一种很深的倦意,却不是因走路而生,倒像是生命本身的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繁华照得无处遁形。有个老汉忽然说:“这城里,树都长得规矩。”众人听了,皆默默。
李富贵完成了他的义举。老人们在村口散去,彼此道别,相约明日依旧下地。他们重新没入各自沉默的命运,如同水滴归于大河。城市的奇景,迅速退为一场模糊的梦,唯有膝盖的酸疼和鞋底的尘土,证明他们确曾远行。
这些留守的老人,一生如土地般隐忍厚重。他们的存在,是喧嚣时代里一段几近无声的副歌。李富贵带他们看见了“外面”,而他们却让我辈蓦然窥见了“里面”——那被繁华遗忘,却始终静默流淌的人间真实。
车走远了,烟尘散尽。土地无言,复归于静。水终将汇入水,这些老人终将回到他们习以为常的孤寂里。所谓旅游,不过是在日渐干涸的河床里,偶然涌起的一朵小浪花,旋即平复,而河流仍按自己的轨迹,沉默地流向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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