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哥

海哥

                          一

      海哥本是一名好漆匠，在他手艺成熟臻于化境的时候，高考制度恢复，初中毕业的海哥，放下手里的油刷，毅然加入了高考队伍，两次失利后，终于在七九年考上了师范。据说，开学那天他是被四五个徒弟簇拥着送到学校的，虽没有歌吹鞭炮，那也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海哥面皮黑黢黢的，连嘴唇都乌黑，身体清瘦，仿佛风干的棍子，盯着你看的时候，目光好像也是深黑色的，叫人疑惧，我总觉得这跟他的漆匠出生有某种关联；他又比我们这些应届生大了六七岁，那时候，在我眼里海哥是一个恐怖的存在。一天晚上，我正要回宿舍，走廊那头，海哥迎面而来，他那黑黢黢、阴森森的脸，硬是吓得我掉头就往回跑。

      那时候，学生的吃住学校全包，大多数学生几乎没有什么零花钱，至少我口袋里没有。海哥有钱，徒弟们隔三差五的还给他送些吃食和烟酒，于是海哥恋爱的故事很快在同学间传开了。北门岭下有一家大型商场，那时还称作供销社，商场里的女职工，又白又美又富，几乎是当时所有男青年心中的女神，如果能娶一个商场里的女神做妻子，那就是掉进蜜缸里了，不仅人好，而且糖、油、肉、布还可以不受配额限制，自由享用。据说海哥就看上了北门岭商场里的一个美人，传说美女面庞雪白，大眼翘鼻，身材高挑，双辫齐腰，每个周末海哥都要去商场里静坐。我特意去过那商场，不过一次也没有见着那传说中的美人。是否真有其事，我不知道。

                        二

      再见海哥，是毕业二十年之后。一天晚上，海哥到一中家里找我，打听一中招聘老师的消息，那时海哥已拿到历史本科文凭，想我帮忙介绍进一中。我们边看电视边聊天，突然他神情变得很诡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在播报新闻的女播音员：“她在对我笑，你看，她看上我了。她父亲是关书记。”海哥认真地说。他的言语让我大为震惊，我知道他一直没有结婚，但不知道他的精神也不济了。我小心翼翼地与他交谈。“李鸿忠在深圳接待了我，说我这样的人才深圳要引进，他给刘新池写了亲笔信，让他放人。”他又说。这次海哥让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好在臆念只在他的言语里，行为上他还是正常的，大约十点多，海哥告辞，我如释重负，又替他担心，更不敢想象他到一中任教。

      又过了两年。

        一天，我去人事局办事，碰上海哥正缠着局长要求病休，他说自己有肝病，自费去武汉查了两次，现在没钱治病了，又指着我说:“你看,我们是同学，人家都高级教师了，我这么惨,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害的。”他有病，我并不怪他的言语不得体，只是他不知我也在求人。我理解他的艰难，却帮不上任何忙。不知海哥当时病休是否办成，也不知他的病是怎么好的。                                         

      这次过后又是八年没见。

        一天下午，海哥打电话说老方托他带了个资料要送给我，我从办公室出来，他将四五斤排骨和一瓶柚皮罐头连同资料一起塞给了我，说是从香港旅游归来。这次海哥看上去好了许多。我留他吃饭，他不肯。柚皮罐头很好，泡水喝清香酸甜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

        近几年，我跟海哥接触渐多了些，儿子婚礼也邀请了他。他的病好像也好了，只是酒喝得厉害，听说经常醉酒，课也不大能上了，收入自然很低，在县城连套房也没有。年纪渐长的他也有了现实的考虑，据说是房东看他孤身一人，又常常醉酒，便不愿再租房子给他，怕他死在租屋。于是他便有了申请廉租房的想法，但他是公办教师，不具备入住廉租房的资格。也听说有几个能耐大的同学打算出面帮他，可终究不了了之，如今肝癌晚期的海哥躺在医院黑暗、简陋的病房里苟延时日，房子于他已不再重要。

      海哥没成家，自然与同在县城里的同学没有来往，至少我没在任何同学家的宴席上见过他。四年前的一天，海哥请客了，在牛头山隧道餐馆，我和菊香也接到了邀请。席间海哥很高兴，很真诚，一直在点菜，喝了很多酒，我们离开时桌上的菜还是满的。

      前年，美美生病，按民俗，要找七个孤人索米煮粥，我想到了海哥，第一次去到他的出租屋，说明来意，他给我舀了一大瓢米，当然我不需要那么多。这一次我知道海哥信了耶稣，成了虔诚的基督徒，还买了一辆代步车，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后来我的朋友圈里，偶见海哥点赞，有一次他对我的图发表评论道：“世界很精彩！处处彰显着造物主的荣耀，处处述说着救世主的仁慈，阿门！”那时他开始下乡播道。我知道海哥已经找回了他属灵的命，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世间有苦，圣灵仁慈。

                        三

        病床上的海哥，不悲不喜，头脑清晰，表示很高兴能活着见一面。我第一次发现海哥拥有了一张白皙的脸，眼光里满是笑意，看上去很慈祥。面对垂死的人，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必说，于是聊基督，聊祷告，他说主不会按人的意愿行事，听天由命。

      从医院出来，心中感慨，便给儿子发了条短信，儿子很快回复：“也算不错了，好歹自由自在走完一生，比那些为生计到处漂泊者强了许多。哪有完美的人生啊！”经儿子这么一说，我释然了许多。我原本觉得死亡是一件悲哀的事，尤其是没有家庭，没有儿女。

      只是四十年前那张黢黑、阴森的脸，那深黑的目光，晃动在眼前，拐角处惊魂的场景还记忆犹新。当这张脸变得苍白、慈祥的时候，却是它离开的时候了。这种变化于海哥是一生，不禁令人唏嘘感叹。或许，海哥本就白皙、慈祥，只因偏见造成了人心的隔膜，冷漠的世情又加厚了这障壁，今日又因良善与成熟消解了我内心的魔障，使我看到了不同的海哥。于是我想，世间事大底如此，不成熟的心智让人生出许多分别心，从而给世间万物涂抹上各种颜色，因而有了爱恨嗔痴，并沉迷其中。

                                                                  2019年11月22日于竹林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