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介绍一段文字。
冬天,家里的暖气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们洗包间。她不洗大池。她说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赤身露体。我给她放好水,很烫的水。她喜欢用很烫的水,说那样才痛快。然后我帮她脱衣服。在脱套头内衣的时候,我贴着她的身体,帮她把领口撑大,内衣便裹着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她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身体。这时候的她就开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后,她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内裤脱掉。我给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愿意的。但是她始终用毛巾盖着肚子,不让我看到她的隐秘。穿衣服的时候,她也是先穿上内裤。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皮肤表层还含着水,有些涩,内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儿,对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她的身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这是作家乔叶的《最慢的是活着》(鲁迅文学奖)中的一段,是主人公的“我”给八十多岁的奶奶洗澡时的描述。
也许因为我曾经做过几年护理员的原因,我读的时候,好像是我在给一位老人洗澡:
一个老女人脱掉最后一件衣服,露出层层叠叠的身体,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袭来。一个女人对身体的羞涩,使她最后脱掉内裤,又是最先穿上内裤,澡后蒸发着水气而发涩的身体,背后成卷的内衣,一丝清酸气息,不再陈腐。
“她”舒服地对我说:谢谢。
在护理工作的方方面面中,我最认真的就是帮助老人洗澡。我确信,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澡跟活着本身一样重要。
乔叶的笔下的“奶奶”的洗澡,洗出了一个年迈寡妇的自尊,也通过写“我”的帮助,衬托出了一个老人对老去这个事实的无奈。
阿城在记录《父亲》时也有过关于洗澡的记录。
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
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
洗澡,让阿城的父亲,舒服得很痛苦,胜得好惨。他想洗去的也许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但是却无法抗拒命运的短暂。对于距离死亡很近的老人来说,人生最大的幸福莫不过“洗澡”了。
洗去岁月的混沌,感受身体的重生,那是对生的渴望,也是对死的尊重。
肉体和灵魂,也许都需要“洗澡”。乔叶和阿城,都是我喜欢的作家。阅读他们的文字,常常使我回归本真,不需粉饰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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