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周某人游长安,以文字记之】
青石板上滴答着千年前的晨露,朱雀大街的晨雾还未散尽,檐角铜铃在风里敲出一串前朝旧事。我从含光门拾阶而上,指尖抚过斑驳城砖的裂隙,忽觉掌心沁入一缕唐时月光——长安的骨血里总掺着诗,一砖一瓦都押着平仄。
烟雨长安。细雨斜织的春晨,曲江池畔的垂柳蘸着水墨,把杜工部“穿花蛱蝶深深见”的句子洇成半幅残卷。老茶肆的幌子挑破薄雾,掌柜舀起一瓢终南山融雪煮的泉水,铜壶嘴腾起的热气,恰似白居易笔下“玉阶仙仗拥千官”的朝霞。灞桥驿道的石缝里,去年离人遗落的柳笛竟生出新芽,恍惚间听得见王摩诘轻叹:“客舍青青柳色新”。
城楼角铃忽地惊飞一群白鹭,掠过兴庆宫沉香亭的琉璃瓦。当年杨妃醉舞的霓裳羽衣,怕是化作了此刻漫天飘转的梨花瓣。李白掷笔大笑时泼翻的酒盏,在太液池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千年后仍推着画舫的棹,摇碎一池“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倒影。
宫阙入云。大明宫的夯土台基下,蛰伏着太宗“秦川雄帝宅”的豪情。含元殿前的龙尾道,石阶被岁月磨出青铜光泽,每一级都嵌着贾至“百啭流莺绕建章”的晨钟。我踩着露水浸润的丹墀遗址,忽见朝阳刺破云层,将残存的柱础投影拉得老长,恰似岑参笔下“突兀压神州”的飞檐重又拔地而起。
转过太极宫残垣,几株野桃从碎陶片中挣出,花瓣飘落在《帝京篇》的拓碑上。骆宾王“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的墨痕里,蚂蚁正搬运着春泥,恍若当年三省六部的官吏,捧着奏折匆匆穿过千门万户。
市井行运。西市胡商后裔的铺面仍挂着波斯纹样的幌子,烤馕炉里迸出的火星,溅醒了岑参“长安市上酒家眠”的旧梦。梳双环髻的姑娘掀开蒸笼,水汽裹着“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甜香,漫过韦庄“满楼红袖招”的雕花阑干。酒肆里戴幞头的说书人醒木一拍,惊起梁间燕子,衔着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残句,掠过白居易题诗的粉壁。
暮色浸染慈恩寺塔时,雁塔广场忽现奇景:着襦裙的少女与穿卫衣的少年并肩临帖,羊毫饱蘸的墨汁里沉浮着褚遂良的筋骨,宣纸承接的却是地铁穿行的震颤。大雁塔檐角铁马叮咚,应和着地下铁呼啸而过的声浪,把“塔势如涌出”的古韵谱成电子音律。
山河入梦。终南山麓的驿道旁,采药人竹篓里装着孙思邈遗落的丹方,混着韩退之“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冰碴。樵夫捆柴的草绳系着王维“空山新雨后”的松涛,每走一步都抖落几粒“大漠孤烟直”的沙砾。忽有摩托轰鸣着掠过青苔斑驳的界碑,车尾扬起的尘土中,李长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剑光与共享单车的二维码诡异地重叠。
子夜时分登上城墙,北斗星勺柄正指青龙寺方向。春风携着空海法师抄经的残页,裹住我手中温热的桂花稠酒。护城河倒映的霓虹突然暗了一瞬,恍惚看见玄奘晾晒经卷的袈裟掠过水面,惊起一滩“禅房花木深”的涟漪。
行运长安。晨光再临永宁门时,青石砖缝里钻出朵嫩黄的连翘。卖镜糕的老汉掀开蒸笼,白汽腾空化作“冲天香阵透长安”的菊云。穿汉服拍照的姑娘转身时,披帛扫过电子广告屏,“客舍青青柳色新”的墨字在液晶波纹里渐次浮现。
我拾起一枚沾着露水的开元通宝,却见背面新月纹里嵌着二维码。扫码瞬间,手机屏绽开“九天阊阖开宫殿”的盛景,李太白举着琉璃盏从全息投影里踉跄走出,笑问:“此去凤凰池,可能搭地铁乎?”
城楼鼓声又响,惊觉手中铜钱已化作地铁票。进站口的安检仪闪着幽蓝的光,像极了当年波斯商人怀中的夜明珠。走过闸机时,分明听见杜甫在吟诵新句:“扫码乘云谒紫宸,二维码上起麒麟。”——长安的好运,原是要踩着新旧交叠的韵脚,才能走出周行不殆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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