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去之前,我以为这只是一句诗;归来后,才知这是一句被汗水与云海浸润过的大实话。它不仅仅是对山峦形态的盖棺论定,更像一句谶语,道破了某种关于“存在”与“感知”的深刻真理。黄山,它不是被观赏的对象,它是一座需要以肉身为舟楫,以灵魂为风帆,去主动对话的宇宙。
爬黄山,不像游览,更像一场与天地进行的、沉默而壮阔的对话。这场对话的伊始,便是与自身肉体的激烈争辩。甫一抬脚,山便以垂直的姿态提出诘问。
石阶,一级级,是岁月磨砺的齿痕,也是自然设下的庄重考卷。不过半小时,汗水便如小溪般从额角、脊背奔涌而下,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紧贴着皮肤,如同第二层疲惫的躯壳。每一步的抬起与落下,都是心跳与呼吸的沉重合奏,是肌肉纤维在极限边缘的微弱呻吟。
“仙人翻桌处”,我终究是那个先行躺倒的失败者,四肢摊开,仰望蓝天切割出的那一小方苍穹,胸膛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那一刻,平日在城市柏油路上奔跑的轻快与掌控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重力”这个最古老、最朴素法则的深切臣服。
这“跑道”是垂直的,它不屑于你的速度,只丈量你的耐力,你的心跳与汗水的滴落,在在都是对心性的磨砺,对意志的淬火。山风掠过,带走汗水的盐分,也带来山野深处幽凉的、不加修饰的问候。
穿过陡峭的“一线天”,光线被挤压成一道锋利的光刃,割开山体的厚重,也割开我胸腔中最后一丝侥幸。抬头,是摇摇欲坠的“百步云梯”,石阶窄而险,几乎垂直于地面,两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
每一步都需调动全身的力气,将颤抖的脚尖精准地放置在前方那块看似同样孤悬的石头之上。腿肚子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喉咙里弥漫着铁锈味的喘息。此刻才明了,爬山,绝非对山峰的征服,那是一种年少轻狂的臆想。
它更像是是一场深刻的“臣服”仪式——臣服于地球最本真的伟力,在这伟力设定的界限之内,寻找自身意志可以坚韧存续的微小疆域。这疆域,并非征服的领地,而是灵魂得以安放、并与之共鸣的共振腔。
当筋疲力尽终于攀上光明顶,黄山便以其博大恢宏的胸襟,给予跋涉者最丰厚的犒赏。那,便是云海。它不是水的凝结,它是气的魂魄,是山峦沉睡时悠长而变幻的呼吸。我曾攀爬过泰山,体验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伟;也曾在华山绝壁之上,感受过“奇险天下第一山”的惊心动魄。
而黄山,却是将这世间山岳的种种妙处——泰山的雄浑、华山的险峻、衡山的烟云缭绕、峨眉山的清凉幽寂——统统纳入怀中,再以它独有的“奇松、怪石、云海、温泉”这四绝,将它们点化、融合,最终升华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幻”之境。这奇幻,是“自然之形”与“人文之神”在千万年时光中的深情相拥,是鬼斧神工在时间这张巨大画布上肆意挥洒的杰作。
言语在此时,真正感到苍白。翻滚的云,是凝固的浪,是静止的时光,将千峰万壑化为漂浮在牛奶海洋上的岛屿。它们时而聚拢,堆叠成万里雪原,咆哮着,仿佛要吞没一切;时而又悄然散开,露出几处峰尖,如海市蜃楼般缥缈。
近处的奇松,它们是这宏大沉默叙事中最沉着、最具风骨的演员。以绝壁为沃土,以风霜雨雪为琼浆玉液,它们的枝干虬结,或如苍龙探海,或如老衲参禅,在不可能的生存境遇中,展现出一种倔强而优雅的生命力。
迎客松的雍容,送客松的依依,每一棵,似乎都被某双无形的巨手赋予了独特的灵魂与使命。而当夕阳的最后一抹瑰丽霞光,如神来之笔,为这云海、这峰林、这苍松都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所有攀登的疲惫,所有肌肉的酸痛,都在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震撼与敬畏所涤荡、所吞噬。
这一刻,你与千年前那些衣袂飘飘的诗人,与未来无数尚未谋面的行者,看见的是同一番景象。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宏大共鸣,在胸中激荡、回旋,让你在沉默中听见了宇宙的深沉律动。
山径之上,曾遇见一对对互相搀扶着、手持登山杖缓步前行的情侣。他们年轻的侧影,在暮色四合的山路上投下相依的剪影。
这景象,不禁让人联想到,在步入婚姻那庄重的殿堂之前,一同在这样的山野间跋涉,在汗水与喘息中共享疲惫与欢愉,在困境与美景中磨砺彼此的形状,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别样的“婚前考察”与灵魂契合的印证。爱情,也需要这般共同攀登的勇气与担当。
下山的路,同样写满了存在的寓言。遇见一位六十余岁的黄山环卫工人,他古铜色的脸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眼神却平静而坚定。
他说,他每日清晨七点、下午四点,要在这崎岖山道上往返两趟,清理游人留下的痕迹。为了山野的洁净,为了后来者能遇见同我一般的震撼,他们,以最朴实的步履,丈量着责任的分量。而当我下山至半途,又遇见了那些肩挑重担的挑山工。
他们将蔬菜、米面、快递,这些生活最基础的给养,一步步挑上山巅。他们的肩膀,被压得微微佝偻,步伐沉重而蹒跚,每向上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汗水浸透的衣衫,在阳光下闪烁着沉默而耀眼的光芒。他们,是这大山沉默的血脉,是连接人间烟火与云外仙境的坚韧纽带。
这段旅程的最后,是关于“舍得”这一古老东方智慧的亲身体验与顿悟。下山时,为了给即将到来的11月9日全程马拉松留存些许余力,我选择了坐缆车。
封闭的车厢平稳滑行,将身体的疲惫与膝盖的酸痛隔绝在外,也将那份徒步下山时步步为营的体悟感,稀释了几分。然而,当俯瞰脚下迅速退后的峰林,当那份凭借自身力量已无法企及的风景从容展开,一种新的视角与释然油然而生。
我“舍”去了双脚下山途中的艰辛与时间的延宕,“得”到了俯瞰群峰的辽阔视野与保存体力的明智;我“舍”去了双腿暂时的舒适与轻松,“得”到了心灵对这趟旅程更深一层的回味与精神上的嘉奖。这“舍得”,并非简单的取舍,它是在每一次抉择中,清晰界定何为当下之“重”,并坦然接受抉择带来的所有馈赠与剥夺。
黄山,它绝不仅仅是一座由岩石、草木与云雾堆砌而成的山。它是一个巨大的、立体的、呼吸着的生命体,一个微缩的宇宙。它首先以它那近乎垂直的险峻,拷问你的肉体,剥离你平日里附着在身上的所有矫饰与虚妄,让你在汗水的咸涩与心跳的轰鸣中,重新感知“存在”本身的重量与质感。
继而,它又以奇松的遒劲、怪石的灵顽、云海的浩瀚、温泉的抚慰,来秀慰你的眼睛,安顿你的灵魂,让你在惊叹之后,获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澄明。
最终,它更以它的磅礴、它的幽远、它的永恒,深沉地涤荡你的灵魂,让你在俯瞰与仰望之间,在亲历与回溯之间,触摸到某种超越个体生命的,更为恒久、更为博大的事物。
这趟黄山之旅,仿佛一场漫长而深刻的隐喻。它无声地告诉我:人间至美之景,至真之理,从来不会轻易地、温顺地铺陈在坦途之上。
它们总是固执地藏匿于最陡峭的石阶之后,潜藏在你的双腿即将放弃、你的意志即将涣散的那个临界点。那里,往往便是“存在”的入口,是“超越”的起点,也是“共在”的见证。
这,或许就是黄山——这位沉默而伟大的导师——在2025年11月7日,这个深秋的午后,赠予我的,最朴素也最深刻的人生哲学。它不着一言,却胜过万语千言,深深烙印在光明顶的云海,和玉屏楼旁那株迎客松的剪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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