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和死亡 2019-06-24

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终于可以用鹅毛大雪这个成语来形容了，我和弟弟还有妹妹趴在下面有个小暖气包的窗台上跪在床边，房间很小床就挨着窗户，我们透过冻上霜满是冰花的窗玻璃，隐隐约约看见远处对面街道上澄黄的灯光，冰花把这澄黄色的光四散开来，变得晶莹剔透，像一块黄色的水晶。正好那一年的雪很多，下了一场又一场，总是又大又急，把一切都罩在静谧的白色之中。往年看着不怎么高的山，被这大雪堆得令人生畏，住在附近的住户们最近行色匆匆，脸上若隐若现的带着一丝焦虑。那时候我还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我们趴在窗户边的胳膊开始有些发冷，外面的寒气总是很容易就从窗户，门缝这种薄弱的环节入侵进来。但是下半身靠近暖气包又叫人热得发烫。在这种半热半冷的考验下我们缩回了好奇的脑袋，弟弟妹妹都跑到客厅玩玩具去了，我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靠着墙，侧过头看着窗外的大雪发呆，幻想着那个年纪的小孩都会有的稀奇古怪的想法。就在我盯着停在树梢上的一只小麻雀如何甩掉身上的雪花的时候，我的余光瞄到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动静。
一片白色的东西在远处的山脚下涌动，距离有点远再加上窗上结的霜让我难以辨认，我立刻凑到窗前仔细的看去，那片白茫茫的像万马奔腾似的快速朝我的方向逼近，我有些紧张，因为不能确定那是什么，但心开始跳的好快，呼出的热气模糊了窗户。我赶紧用手擦擦玻璃，好看的更清楚一些。这下看的十分清晰了，因为白色的东西已经十分靠近，甚至隆隆声都听得十分真切。我还看到附近的马路上，有人在狂奔了。嘴里还在喊叫着什么，隆隆声突然变得很大，房子都在跟着颤动。我吓得叫出声来，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在眼眶里打转。家里没有大人，我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帮我们三个人穿好衣服，不顾一切的跑下楼去。这楼梯一层层、一圈圈怎么也下不到头，邻居们也都在奋力向下跑去，每个人都惊慌失措。终于冲到楼下，大家都抬起头，向上方望去，，谁也说不清原本的山脚在什么位置了，只看到那山离得好近，好高大，而且在咆哮。不停地有积雪从山顶滑落，而山的高度却几乎没有下降多少。人群呆滞了几秒，便开始四散而逃，后方的雪也越来越近。
我记得那雪翻滚起来，比房子还高。我吓傻了，直到有人把我撞倒在地，地面积雪也很高，看不见自己的膝盖。等我站起身发现弟弟妹妹都不见了，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大喊他们的名字，可是只有绝望将我越裹越紧，隆隆声大到盖过一切呼唤和尖叫。到处都是狂奔的人，和我一样绝望呼喊的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我已经顾不上苦和喊叫了，我看到危险在身后像一匹饿久了的狼猛向我扑来。我开始拼命地跑，但我能跑多远呢？
很快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速度越来越慢，在我拐过最后一道弯时，我瞥向身后，看到落在后面的人和车被这群白色的饿狼追上撕咬，狠狠地抛向空中，又在顷刻间重重落入白色之中翻滚、吞没。后面接着的高大的雪浪则负责将一切自以为坚固挺拔的东西摧毁，一幢幢房子在它面前羸弱不堪，接连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我知道很快，我就是下一个被吃掉的对象。
我的心因为恐惧，因为跑动而跳的过于强烈，我品尝到了来自喉咙的血腥味，还有胸腔由于剧烈跳动而引发的疼痛。我大口喘着冰冷刺骨的空气，任凭它像刀尖一样刮着我的气管，但是所有的痛和累都比不上因为害怕而始终紧绷催促我向前跑动的神经。身后附近的尖叫声一个接一个的消失，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腿也已经跟不上大脑的指令，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再也迈不出一步，我栽倒在地上，绝望的支撑起身体望向四周，我看到右手边熟悉的公交车站旁，多了一座小小的但是很高很陡峭的山崖，同样积满了雪。我以前经常在这里等公交车赶往城镇中心去探望安家在那里的表亲，但我从来也没见过这座有效又陡峭的山，这很奇怪。但我根本来不及仔细怀疑它的存在身后那白茫茫的雪浪已经向精疲力尽的我冲来了，最快的那片雪已经碰到我的脚，隆隆声大的震耳欲聋，大地也跟着颤动起来，不出意料地那陡峭的小山再也承受不住压在它身上的雪，大块的雪块砸向地面，又碎成小块，接下来的一切都像闪电一般迅速，我根本来不及看清什么东西砸中我的身体，又将我来回撕扯、卷动。我只感到一片漆黑、寒冷和重压。冰冷刺骨一下就从衣服盖不严实的地方钻进身体。
我的身体被狠狠地压住，从四面八方向我挤来的压迫感，压出我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直到我无法再被压缩。身体无法动弹以及强烈的压力带给我的恐惧甚至超过了无法呼吸的可怖，我能感到心跳的震动在此刻无比的响亮，我能感到血液一股股的被泵到头和四肢，这种感觉很微妙：原本钻进皮肤里的寒冷一下就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的热包裹着我的身体，原本因为冲击而撞得生疼的地方也感觉不到疼痛了，我的身体好像充满了能量，又好像被包裹在棉被里一样的舒坦。过了几十秒钟后，这样美妙的感觉开始消退，巨大的寒冷向我袭来，沉重的压迫感接踵而至，无法呼吸缺氧的痛苦以及无边无际的黑暗让我无法承受；我无法分辨我是否睁着眼睛，因为眼前的漆黑是那么纯粹；我也开始无法感知我的双手双脚，胳膊和腿，仿佛他们从来不曾属于我一样；我什么也听不见，除了我那越跳越慢的心脏还有脑中潜意识的低语。在这种极端的压迫和缺氧下，我连临死的挣扎都无法做到，像极了一只瘫痪的小羊被主人抛弃后躺在路边，只差踩在我身上的饿狼最后咬向喉咙的那一口。
我开始变得无比平静，心跳也已经快要停住，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那些我曾经拥有过的东西，曾经喜欢的人，讨厌的事情，最爱的食物......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可是我从未思考过的死亡却开始显现它夺目的光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如何诞生，更不清楚它如何消亡，但此刻间世界向我解读了它隐藏起来的秘密，那稍纵即逝的美在此刻化为永恒。活着的时候每一刻每一秒对于灵魂都是动态的流逝，而死亡来临的那刹那时间无限的放缓，就像从黑洞穿越一样，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就变成了无限长的时间才能完成的事件。一切都慢慢停住了，凝固了，压住我的雪把我嵌在时间的夹缝中，一动不动。我的周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我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不知道所处的位置，甚至，丧失了回忆和想象的能力。这意味着我失去了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特权，世界从我这里将赋予我的通通收回了。
我的肉体也许某天会被还惦记我的人寻回，可我的灵魂已经永世漂泊在一片没人知道没人记得的黑暗虚无中去了。于是他们哭泣也好咒骂也罢，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再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