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圆圆的五官极美，可惜03版周芷若的造型却不敢恭维。或者，她的脸型，其实并不适合古装戏。
有时侯一个人的名字，你以为或有典故，然而偏偏没有。比如我罢，从小到大有很多人说你的名字应该是源于汉乐府民歌《江南》吧，也有人说原来是出自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啊。其实不然。就像周芷若，都知道芷若是香草的名字，也就是白芷和杜若，那么毫无疑问，典出于此。但是，真实的情况却是这样的：周芷若『本来是汉水中一个船夫的女儿』，从小和父亲『两个住在船上』，『我爹爹说我生在湖南芷江，给我取名周芷若』。
岸芷汀兰，芷羽若缦。这样在河之舟的名字，是可以让人生出无限遐想的。有时候你喜欢某个人，只是因为她的名字。
和渔家女袁银姑差不多，船家贫女①周芷若也是靠水而居。如果不是兵荒马乱，阴差阳错遇到张三丰，周姑娘这一生，岂不是少了许许多多的进退维谷和欲罢不能？
《三字经》的『人之初』论，我是从来都不认同的。始终坚信善恶生来既定。但是对于周姑娘，我还是相信她性本善良。要不是灭绝师太在万安寺的高塔之上逼她立下毒誓，她会『性乃迁』成后来这样吗？
△沅有芷兮澧有兰
新修版把周芷若的秘密放到最后才公开，推迟了十一回。这个包袱抖得有点晚。我甚至吃不准这么修改，是为了洗白周芷若，还是更黑一层？
从万安寺到少林寺，整整一年零一个月，她是生活在矛盾中的。
……『师父为什么逼我做这件事？她要我去引诱这小魔头，可又不能真心对他好，她不知道这可有多难！师父为什么认为他是个魔头……』
她每天都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呢？灭绝师太要她『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特意阐明『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然后话锋一转，开导她『成大事者不顾小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突然双膝跪下，向她拜倒：『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任谁这当口都懵了，何况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自然是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间，师父连续逼她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她接任掌门；然后又要她『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先后答允，她也难以抵挡得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这个十八未满的高三女生吃不消了，『神智一乱，便晕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过了一会，睁开眼来，只见灭绝师太仍直挺挺地跪在面前。这关头，这阵仗，哪里还有不允之理。
△19版周芷若（祝绪丹饰）
灭绝老尼要她发的誓有多毒，用扬声器模式再来听一遍：
……『……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生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仿佛有回音的诅咒。从没想到，一个人所发的誓，竟能如此恶毒，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有出世的子孙后代。老尼姑对明教，是有多么誓不两立、不共戴天的深雠大恨？她在大沙漠中立誓歼灭明教；手持倚天长剑狂杀锐金旗旗下教众；大都万安寺塔上，宁可身死，也不愿受张无忌援手。可以想见她对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她一生想要驱逐鞑虏，光复汉家河山；还有振兴峨眉，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第一门派；她还想一雪师兄孤鸿子被杨逍活活气死之耻，奈何杨逍隐居昆仑，未有机会亲手报仇，只能派纪晓芙去暗杀他。临死之前，这付救亡图存的担子，便沉甸甸地落在了年轻轻的周姐姐身上。周姑娘没有办法，只得对天盟誓。誓毕，『早已泪珠滚滚而下』。
△01版周芷若（佘诗曼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昨天还在看风景，今天却成了剧中人。而这个演员，连台词都没来得及准备，忽然就被推到了舞台中央，镁光灯下。面对的，是千里之任，家仇国恨。
她没敢忘了自己的誓言和背负的使命。一年时间，出色地完成了师父交给她的任务，取得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九月初八②少林一战，艺冠群雄，天下英雄莫能当，峨眉终于力压各派，吐气扬眉，扬我峨眉。灭绝师太也算是慧眼识人，周姑娘的确堪当大任。如果说她前后胖若两人，中间的分水岭应是濠州婚礼。
△濠州城（《倚天屠龙记》场景原画）
之前的周芷若，为人处世，待人接物，处处留有余地。黑化初期，也懂得凡事留一线，得饶人处且饶人。无名小岛上，偷药下毒，迷倒众人。她本来是想杀了张无忌的，始终还是下不了手，她『提剑站在这小魔头身旁，高高举起了剑，可就是斩不下去。他忽然向着我笑了笑，神气说不出的可爱，是不是梦里见到了我？我伸左手轻轻摸了摸他脸，我怎舍得一剑杀了他？』
没有斩尽杀绝，不欲置她们于死地，是因为她性本善良。她『到岸边把波斯船支走，又在蛛儿脸上划下十几道血痕，将她和赵敏二人抛入大海……』所以少林寺中，她说，『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她的问心有愧，已经偷换了概念。说明她的内心里，一直都是煎熬的。
△86版周芷若（邓萃雯饰）
是不是和梅超风一样习练《九阴真经》入了魔道？当然不是。『《九阴真经》中有一部分是速成的武功，可惜给黄岛主另外两个弟子练错了，黄岛主心伤弟子之死，设法予以纠正，使得既可速成，而后患亦属有限。』所以练功入魔是不可能的。能让一个原本秀若芝兰、温婉斯文的女子动了杀机，一定是外因使然。这个外因，自然是张无忌对她的伤害和辜负。新婚当日，拜堂之际，张无忌因为得到谢逊的线索被胁迫而去，『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孳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
这是金庸作品乃至我看过的所有文学作品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婚礼。许多年前我痛恨赵敏的横加破坏，现在佩服她的勇气和勇敢。可能是因为两位姑娘在我心里的位置，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此消彼长了吧。明教教主大婚，举城瞩目，普天同庆。新郎在数千礼宾众目睽睽之下舍她而去，这样的背弃，虽然事出有因，事急从权，但是毕竟不可原谅。新修版最后周芷若冰释前嫌的态度，仿佛完全事不萦怀，我是不能接受的。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有些绝望和仇恨是永远都无法修复的。如果我是周芷若，我会原谅张无忌吗？杨过在英雄大宴上当着两千多英雄豪杰的面公然拒婚，只是程度问题、面子问题，就当郭伯伯提亲未成罢了；张无忌婚礼上负约而去，却是性质问题。新妇素手裂红裳，可以想像，对周芷若的暴伤，便是把张无忌和赵敏抽龙虾筋剥青蛙皮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剁成香菇酱锉成酱排骨扬成一粒灰……都难泄心头之恨。
△78版周芷若（赵雅芝饰）
临去，再没有任何顾忌和遮掩，包括她的武功：
……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
从这一刻开始，周芷若的造型多了两条黑色的眼影。那就是江湖中传说的烟熏妆吗？之后的周掌门，终于完全黑化，下手狠辣，再不容情。屠狮大会上，她暗算得手，乘隙而进，五指抓向张无忌胸口，要不是张无忌衣衫破裂，露出前胸肌肤上在光明顶被她刺伤的疤时稍一犹豫，立时便是开膛破胸之祸；张无忌与三渡缠斗之际，『周芷若跃进圈子，到了谢逊身畔……举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谢逊天灵盖上抓了下去』，若非黄衫女子及时出手，谢逊已经死于九阴白骨爪下；『周芷若……眼见张无忌舞动屠龙刀专心攻敌，当即伸出五指，挥手疾往赵敏顶门插落』，如果不是之前内力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神功所化，赵敏已经立毙。
△09版周芷若（刘竞饰）
爱极生恨。若非心中恨极，又怎会欲杀之而后快？
写过很多金庸角色，大多数是自己喜欢的或者欣赏的，一般不会去写讨厌的人物。周芷若这个人物我不太喜欢，还好，现在对她，终于渐渐客观。微信上有朋友说喜欢她的，不要把她写坏啊。这是第一次有朋友为查先生笔下的人物写条子。
打这样的招呼一般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主观上肯定是喜欢周芷若的；另一方面客观上也知道她的恶行，只是希望我手下留情，别太狠了。
△周海媚版的周芷若，堪称一代人心目中的经典吧。
用了很多时间去沉淀，希望可以尽量情恕理遣、客观评价。对她，还有我。现在，终于基本搞清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我其实是喜欢她的，但是我无法忘记更不能原谅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可能是我胸怀还不够宽广。只是普天之下的男子，谁又不是这样呢？我记得你对我的好，却也忘不了你给我的伤。
尾声部分，张无忌和众人一一别过，周芷若低目垂眉，并不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数滴珠泪，落入尘土。
她飘然远去之后，张无忌心中一阵惘然。他想，『她做了不少对不起我的事，此刻想来，也并没真的对我坏。有些事情，她是受了师父逼迫，不得不做。她虽盗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但现下屠龙刀复归我手，表妹殷离也没死……』这一段是新修版加的，晚年的金庸慈悲心渐盛，对笔下的恶女恶行，比如叶二娘、丁珰、阿紫、梅超风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放过。
慕容复生来就被寄予厚望，而周芷若却和张无忌一样，都是临危受命，奉命于危难之间。许多周粉都心疼她，因为她的命途，确是情非得已，所以，一切都情有可原。就连查先生自己，也曾在接受林以亮采访时说道：『一个人由于环境的影响，也可以本来是好的，后来慢慢变坏了，譬如周芷若。』所以她的结局，和慕容复一样，金庸改了三版，从旧版安排她『削发为尼，不问世事，自此一盏青灯，长伴古佛』，到三联版的悬念结尾法，再到新修版的精神胜利法，似乎查先生自己也有点无可如何。Anyway, 既然先生也强调环境因素来为她辩护，好吧，我……就不为难她了。
△93版周芷若（黎姿饰）。感觉好怪，既然演了赵敏，怎么可以再去演周芷若呢？你不是披着羊皮的赵敏吗？
丁酉年 辛亥月 戊午日（2017.11.27）
注①：旧版中周芷若原为元末民变领袖之一、草头皇帝『周王』周子旺的女儿，三联版改为汉水中操舟的周姓船夫之女。母亲姓薛，襄阳人氏，原为世家小姐，襄阳城破后逃难南下，沦落无依，嫁与周艄公。
②：『九月初八』在金庸小说中是个事件日。所以《待到秋来九月八》这个标题，外一之外，还有外二，居然写了三篇。第一篇写的是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的九月初八，荆门剑客丁典在汉口菊花会上初遇武昌凌翰林家的千金小姐凌霜华；第二篇写的是公元1061年（宋仁宗嘉祐六年）的九月初八，雁门关大战；第三篇写的是公元1358年（元顺帝至正十八年）的九月初八，峨眉周掌门率同八九十名女弟子和二十余名男弟子前赴少林，参加屠狮大会，苦心孤诣，成名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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