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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老井,在村头盘踞了多少岁月,无人知晓。井口的石头被绳索磨出了深痕,一道又一道,像是岁月用无形刀镌刻的年轮。井水早已不甚丰沛,每到盛夏,便露出干涸的底来,可村人依旧日日来此,汲水的,说话的,发呆的,仿佛这井便是村子的肚脐,连着所有人的命脉。
九十年代的豫东平原,麦子是人的魂灵。麦子黄时,天也黄,地也黄,连人呼出的气息,也带着麦芒的黄。村人倚着井台,谈的无非是麦子的长势,雨水的多寡,粮站收购价钱的涨落。他们的脸上沟壑纵横,与井绳磨出的痕迹相映成趣。有人汲了水,并不就走,只将水桶放在脚边,自己蹲下来,卷一支烟,看井口的天空。天是圆的,被井框成了个蓝汪汪的窟窿,偶尔飘过一两片云,也是懒洋洋的,像是被地上的热气蒸得没了筋骨。
井畔常有女人。她们排着队,水桶碰撞出沉闷的响声。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极有穿透力,穿过燥热的空气,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学谋家的媳妇和学文家的婆娘吵了架,化武家的儿子考上了县里的中学,顺义家的闺女要出嫁了,嫁到二十里外的另一个村子。这些消息,都如井水一般,在女人们的水桶里荡来荡去,溅湿了井台周围的土地。
老井见证过生死。村北头的兴爷,就是在井边一头栽倒的。他刚把两桶水挑上肩,走了不到三步,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没起来。人说他是累死的,也有人说他是渴死的——他总把井水让给老伴先喝,自己喝得少。兴爷下葬那天,井台边破天荒没有人来打水,仿佛井也死了,暂时停止了呼吸。
井也见证过离别。九十年代末,年轻人开始像候鸟一样南飞。他们背着行囊,在井边与父母告别。母亲从井里打上最后一桶水,灌满儿子的水壶,说:“外面的水不养人,喝完了,就回来。”儿子点点头,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井水在他们身后荡漾,映着父母越来越小的身影。
有一年平原遭遇干旱。天像是被焊住了,蓝得发黑,不见一丝云彩。井水一天天浅下去,终于见了底。村人慌了,聚在井边,往下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脸,一张张焦渴的脸。有人提议淘井,几个精壮汉子便下了去,一筐一筐地往上运淤泥。淤泥里什么都有:锈蚀的铁钉、破碎的瓦罐、甚至还有一枚民国年的铜钱。井底终于湿润了,渗出了浑浊的水,村人欢呼,仿佛找到了生命的源泉。
然而井水终究不再如从前丰沛。家家户户开始打压水井,一根铁管直插地下,一压,水就哗哗地流出来。老井渐渐被冷落了,只有几个老人还固执地来打水,说这井水甜,养人。井台上的青苔越来越厚,井口的磨痕也不再加深。
大学毕业后的那年回村,特地去看那口老井。井台还在,但已经被荒草半淹没了。井口盖了一块石板,说是怕孩子掉下去。我推开石板,往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潮湿的、陈年的气息。
这口井见证了太多的往事:有人在这里出生,有人在这里死去;有人在这里告别,有人在这里重逢;有人在这里欢笑,有人在这里哭泣。井水干涸了,但那些记忆却像井底的淤泥一样,沉淀在时间的最深处。
如今村子通了自来水,一拧龙头,水就哗哗地流出来。没有人再需要那口老井了,但它依然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悲欢离合。
井啊,井,你到底记住了多少故事?那些在井边徘徊的身影,那些在井水中荡漾的面容,那些被井水滋润过的生命,你都还记得吗?
或许有一天,这口井会被完全填平,上面会盖起新的房子。但那些藏在井底的故事,会不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顺着地脉,流入新居的水管,从水龙头里流淌出来?那时候,喝到这水的人,会不会尝到从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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