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舒婷《致橡树》节选
(一)
子好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箍成一个圆圈放在嘴里,舌头在指下一垫,用力一吹,“啾……”一声响亮的马哨顺口而出,荡出去很远,声音划过远处低矮的长满灌木与杂草的山丘,随着山势,层层叠叠地蔓延开去,震醒了杂草与乔木间栖息的诸多鹪鹩,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
胯下的追风宝马逸尘断鞅,在绸缎般的绿野上疾驰,带起的劲风搅动着身边的野草胡乱地撞着。马蹄踏碎了的野菊花,被溅得老高,在骊马身后形成了一道道黄绿相间的花团。
子好戎装着身,装束得甚是干练。素色的细葛内衣紧贴身躯,衬托着曼妙玲珑的柔美身体,外面罩着的泛着褐色油光的兽皮坎肩,让她显得威风烈烈。一个螺纹发髻绾在脑后,用一根磨得尖细的龟骨插着,骨端刻成的猪龙形状代表着她的部族的原始图腾。
她目光坚毅,用野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绿原上一个夺路而奔的野兔,一条仿佛被巨人踩过的小径时有时无地趴在过膝的绿草之间,如巨蛇般蜿蜒。野兔在小径上时跳时窜,慌不择路,被恐惧支配的身体似乎不听使唤,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子好瞅准时机,搭箭拉弓,在野兔跳起的瞬间,“嗖”的一声送出,不偏不倚地射在了它的身上。野兔应箭而落,落在了草丛里不知去向。她来到野兔落地的地方,用弓扫了扫杂草,却找不到兔子。斑斑血迹沿着小径延伸开去,散落在绿草枯叶间,像是发了霉的红色浆果。
她沿着血迹寻找野兔,终于在不远处找到了它,它躺在那里,屁股上还挂着她的箭,四肢不停地抽搐,做着临死前最后的挣扎。子好不忍,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它的头部猛击了过去,“呯”的一下过后,那兔子蹬了几下腿不再动弹。
她拔掉弓箭,用草叶擦了擦箭头,把它重新放回箭袋。用手拎起野兔的后腿正准备把它放在袋子里,拎到半空却发现怎么也拎不动,低头一看,野兔的左前腿竟拴着一条细细的麻绳,末端系在了一个插在地里的小木棍上。很明显这是有人设的陷阱,刚才由于绳子被野兔压在身下,她并没有注意到。
“会是谁呢?在这荒郊野岭布置一个这样的陷阱。”她这样想着,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除了微风吹抚的荒草和野花之外,空无一人。
“我们不管他了,好不好?”她笑着朝追风说道,“不管是谁,都是我先射到的,是不是,追风?”她的马听到主人唤它的名字,喷了一下鼻子,仰天长嘶了一声,随即四蹄开始胡乱地踩踏,原地打转,显得甚是慌张。
子好会意,忙弃了野兔,抽剑握在手中,警觉地用目光扫着草丛。她知道,危险就在身边。
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晃动了几下,“谁?”子好持剑大吼道,“快出来!”
几声窸窣的声音过后,一个人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子好一看,顿时呆了。
(二)
来人身型高大,上身穿着褐色窄袖葛衣,袖子挽得很高,露出两条粗壮结实的小臂。下身无裳,袴脚也同样高高挽起,两条铁柱般黝黑的长腿也是异样粗壮。他面阔额隆,两条刀眉虎视眈眈,嘴唇棱角分明,牙齿如皓月一般洁白。
“燕昭哥哥!”子好看到他,把剑收了,亲切地叫道。
燕昭咧嘴笑了笑,来到子好近前,俯身用刀把拴着死兔的绳子割了,拎起死兔递给她道:“你啊!师父教给你多少次,你不能只顾着眼前的猎物,而忘了身边的危险。”
子好被他这么一说,有点不好意思,脸色噌地一下就红了,娇然说道:“这不还有你们嘛!”
“我们?”
“父亲大人、弟弟和你啊!你们会护着我的。”
“你为什么需要别人来守护?而不是自己强大起来,况且我们不可能永远护着你,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燕昭说着,突然觉得有点儿凄然,目光从子好身上挪开,透过被风吹得此起彼伏的野草看向远方,深邃的目光里突然笼上了一层浅浅的迷雾。
燕昭是子好父亲穷兀的徒弟。关于他的身世,部族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神秘的传说。
十八年前,刚刚当上酋长的穷兀外出打猎,收到了一只燕子的指引,来到了一个石洞旁边。在那里,他发现了燕昭,陪伴燕昭的是一匹纯白的肥硕的母狼,正侧卧着用它那鼓涨的乳房喂养着他,神奇的是,燕昭的身边竟无一头小狼。
穷兀把母狼射杀了,带回了燕昭,由于是受了燕子的指引,所以给他取名为燕昭。
燕昭身世离奇,有诸多神迹,穷兀不敢把他认做子嗣,只有收他做了徒弟。虽然是徒弟,但跟自己的子女也一样对待,穿戴用度丝毫无二。
两年后,子好出生,再一年后子好的弟弟子睦出生。燕昭与子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爱情的种子在两人心中早已悄然发芽,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参天大树。直到有一天,巴方族族长的儿子巴峰前来求亲,二人才猛然警觉,原来他们深爱着彼此。
子好想嫁给燕昭,但是穷兀死活也不答应。
“为什么?”子好问。
“不为什么,你俩不可能!”穷兀答。
“你是嫌他身份低,配不上我吗?”
“不,他身份高贵,你配不上他。”
“那他到底什么身份?”长久以来,燕昭的身世对子好来说都是个谜,而穷兀的解释也始终不能让她满意。
穷兀躲避着子好热烈的眼神,避而不谈地答道:”你不要问了,不然我们可能有灭族之灾。”
看到穷兀异样严肃和恐怖的神情,子好明白了,父亲不能说的,就一定不要再问。只是,燕昭那明澈的眼睛在她的眼中开始变得混浊,那标志性的微笑也变得生硬了。
她知道,他俩终将分开。关于这一点,燕昭也明白。
“走吧!”燕哥哥转过头来,对子好说道,“说不准师父还等着你呢。”
子好依然呆呆地看着落日,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样喃喃自语道:“你们真的都会离开我吗?”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小,言语中甚是悲切。
燕哥哥一听,愣住了,红灿灿的阳光打在子好白皙粉嫩的脸上,显得异样娇美。一颗晶莹的含着琥珀色的泪珠,从她的眼睛里落了下来。
燕哥哥看得呆了,这个刚强的、男人一般的妹子现在在他的眼中是那样的柔弱,那样的惹人怜爱。一股原始的,洪流一般的冲动冲击着他。他多想上去抱抱她,亲亲她,告诉她,他需要她,但他忍住了,师父的话言犹在耳,“你们是不可能的”,“会有灭族之愆”。
过了许久,子好才把脸转过来,深情款款地看着燕昭道,“燕昭哥哥,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燕哥哥在心底默念道。
“但我不会嫁给巴峰!”
”为什么?”燕昭问道。
“父亲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
“噢!”听到这句话,燕昭心下一喜,但随即又想到,虽然巴峰娶不到她,他不也一样?于是欣喜转瞬即逝,随即又有点失落。
“走吧!”子好强忍泪水,笑着伸出她的手。
燕昭犹豫了一下,把手缩在身后。
“怎么了,燕昭哥哥?我们做不了夫妻,难道不是兄妹吗?哈哈哈。”子好突然大笑,笑声空洞而舒朗。
“是啊是啊!我们是兄妹,兄妹。哈哈哈哈!”燕昭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个人就这样手拉着手沿着小径准备往回赶。
这时,马哨声却突然密集地传来,远处的山头外转出一队人马来。
(三)
那一队人马总共六人,穿着打扮几无二致,清一色的青巾包头,骝黄色短褐上衣,深绿色长裤。胯下的马也很齐整,都是枣红骠马,踏起的四蹄追风逐电,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激起了一阵旋风。
子好看到他们,心头一震,忙拍了拍追风让它卧了下来,自己和燕昭也悄悄矮下身来,以高耸的茅草为掩,偷偷地看着他们。
这几个人,子好认识,他们是羑人,以逐马放羊为生,居无定所,几个月前,他们才追逐水草来到了离子好部族很近的地方扎下营寨,寨子就扎在武丘山下,离黄河很近的沙洲上。
羑人一来到这里,就开始疯狂地抢掠他们,从粮食、布匹再到农具,不一而足。部族在穷兀的带领下,曾与羑人发生过几次械斗,但都是败多胜少,伤亡惨重。
子好曾经暗暗发誓,一定要把羑人全部剪除,还部族一个安乐祥和的生活。
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子好早已恨透他们,仇恨的目光犹如射斗的晨光一样,透过榛榛莽莽的杂草打在了仇人身上。
为首的那一人仿佛感受到了目光,不由得一凛,提僵勒马止住了群骑。
众人不解,齐齐地看向他。
“怎么回事儿?”有人问。
那人脸露疑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有人!”他说道。
“是吗?”众人均吃了一惊,忙抽出剑来挡在身前,惊慌地看着荒原。
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直地射在了一个人的头上,那人应箭落地,从马上栽了下来。
“有人,有人,快下马找掩护!”那为首之人慌忙吩咐道。
众人皆齐齐下马,慌作一团,躲在草丛里偷偷往外看。
一阵慌乱过后,荒原复又恢复平静。
暮草苍苍,晚风稍歇,霞光映在天际,带血的残阳残忍而冷酷地照着大地,给众物披上了一抹血色。几只栖在树上的乌鸦止住了叫声,仿若屏住了呼吸,静等着大事发生一样。
燕昭趴在子好身边,两眼正盯着敌人,盘算着对敌之策,不料想子好却先行一步,冷不丁地射出了一箭,让他一时慌了阵脚。
他转头看向子好,却刚好看到对方投来的冷峻的目光,目光炯炯如电,但又冰冷如铁,每一毫每一丝都充满着杀气。燕昭一下子了然了,她这是把满腔的怒气都撒在了对方身上,一时间,一种怜惜的情感夹杂着恐怖袭上他的心头,让他倍感陌生。
他像叉开话题一样漫不经心地说道:“师父说过多少次,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你怎么杀了一个小喽啰?”他故意嗔怒,语气里却怯了几分。
“射马?我才不舍得,马有用,至于那个头儿,我打算手刃他。”子好冷冷说道。
燕昭听闻,心下一凛,他知道,那个温婉可亲的妹子可能一去不复返了。“那我们怎么做?他们可有几个人呢!”燕昭问道。
“你这样!”子好对着燕昭,用手比划了一番,燕昭会意,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干!”
“老大,有人!”几人中率先有人发现了他们。
“谁,哪里?”为首之人问道。
“你看!”那人朝子好躲藏的方向指道。
随着那人的声音,追风一跃而起,子好也紧跟着翻身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追!”老大一声断喝。
众人齐齐上马,朝子好奔去的方向追去。
老大在追的过程中突然忆起子好箭术了得,在马上吩咐众人道:“小心她的冷箭!”
“老大,她没有带箭。”
“御!”老大听闻,立刻勒住了马,慌恐地看着众人,“那她的箭呢?”
众人也止住了马,“不知道啊!”
“啊!难道还有其他人,”老大心想,心中越发慌乱。突然,他面上一惊,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人,“那个谁,幺奴怎么不见了?”他问道。
(四)
老大口中的幺奴是队伍中的一人,在众人的追逐中由于跑得最慢,落在了后面,早被燕昭一箭射了下来,由于众人光顾着追子好,并没有注意到他。
转瞬之间,连失两人,老大火冒三丈,呜呀呀发作起来,“你你!”他点了两人道,“留下来对付那个放箭的人,你!”他又指了另一人道:“随我一起去追那个人。”
“是!”众人齐齐应道。
老大二人兜转马身,继续去追赶子好,余下二人下马,找到一处土堆作为掩护,警觉地看着荒原。
但见荒原上榛草萋萋,晚风吹得草叶沙沙作响,仿佛死神的召唤,一种从未有过的死亡的恐惧如天罗地网般压了下来,罩住了两个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人。
“转过身来。”一个声音突然从二人背后传来。二人齐齐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一看,发现燕昭正站在他们身前。
“你是谁?”其中一人问道。
燕昭道:“井方族的燕昭!”
“啊!你就是燕昭?”那人不敢相信,瞪大了双眼问道。
“正是!”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找的就是你。”另一人说道。
“你们找我?”
“正是!”
“找我何事?”
“取你的狗命!”
说完,那人便提剑冲了上来,燕昭一看,忙用剑去挡,“嘡”的一声,两剑相接,火光点点。
“为何要杀我?”燕昭问道。
“闲话少叙,你这个数典忘祖的家伙,死有余辜!”另一人也提剑加入了战斗。
燕昭见那人来刺,忙侧身躲在先前那人身后,刺剑之人怕伤了同伴,回剑立在了一旁,另待时机。
“噢,我明白了。”燕昭一个健步跳出圈外,恍然大悟道,“你们是那人派来的!”
二人齐齐看着燕昭,诡黠一笑道:“看来,你已知道了你的身世。”
“正是!”
“那就留不得你!”
二人又持剑刺来,燕昭全然不惧,左挡右格,一把长剑在他的手里运用自如,丝毫不乱。
燕昭的剑术虽然来自穷兀,但他悟性极高,这几年剑术猛进,早已青出于蓝。穷兀见状,愈加欣喜,遍寻高手指点燕昭。燕昭一点就通,又加上勤学苦练,剑术已然罕有敌手。这两个人虽然武功甚高,也奈何不了他。
过了几十招以后,二人均感力怯,手中的长剑也如万钧巨鼎一般,已被燕昭完全压制。
燕昭瞅准时机,于剑网之中递出剑来,直指一人手腕,那人胆怯,来不及回剑,眼见着剑尖马上要刺到手腕,只好弃剑。另一人见状,伸剑来格,燕昭微微一笑,心道:“正合我意!”把剑一勾,直挑挑地朝后者的腋下挑去,那人连忙回剑自救,却不料燕昭乃是虚招,一个回剑反刺那丢剑之人,“噗哧”一声,长剑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那人瞪大双眼,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栽在了那里。
剩下那人本就胆怯,这一幕来得迅极,他一下子呆住了,无心再战,“啊”的大叫一声过后,他弃了长剑,翻身上马,夺路而去。
燕昭不慌不忙,站在土堆之上,搭箭拉弓,一箭把他射下马来。
不远处,子好骑着追风而来,身后跟着追她的两个人。
(五)
子好来到燕昭近前,勒住马,回身看着追他的二人,她心里已然知晓,燕昭已经得手毙了那二人。两个年轻人无知无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想出“分而治之”这一招,准备全歼对手。
这下好了,对方只剩下两人,实力相当,两个少年愈发精神,全然不惧立在他们面前的骑着高头大马、身型魁梧的两个人。
老大勒住马,看到躺在那里的队友,心下一惊,“你们好生阴险!”他骂道。
子好冷然一笑道:“怪只怪你不懂兵法。”
“小丫头片子,胎毛还没褪完吧!就谈什么兵法!快,报上名来,乃公不杀无名之辈。”
“哈哈!井方族子好是也!”
“你呢?”老大又朝燕昭问道。
燕昭略一拱手回道:“井方族燕昭!”
老大听闻,顿时由怒转喜,哈哈大笑道:“原来你们就是子好与燕昭,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子好不明就里,疑惑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们找的就是你们两个。”
“难道你们不是羑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剑下之鬼,何需多问?你来看!”说完,老大从马上摘了一个包裹,掷给了子好。
子好接过包裹,拎起来沉甸甸的,像个头颅,上边渗出斑斑血迹,兀自未干。子好心感不妙,正欲打开,却被燕昭叫住了,“小心有诈!”他吩咐道。
“哈哈哈哈!有诈?你以为我是你们吗?专搞阴谋诡计,小女子,”老大笑嘻嘻地看向子好,“怎么?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敢认了?”
“亲爹”,子好听闻,大吃一惊,难道,难道,这里面装着的是父亲的头颅?她不敢去想,也不敢多想,心下焦急,急欲打开包裹一探究竟,但颤抖的双手怎么也不听使唤,胡乱解了几下,包裹却始终未被打开,这时晚风突然强劲了起来,吹得包裹上的布条猎猎作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大脚下一蹬,从马身上窜了出来,拔剑直指子好,子好整个心思都在包裹之上,并未防备,等到反应过来,想要拔剑去挡已然不能。
千钧一发之际,她突感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老大一刺未中,脚下一点追风,翻身立住,子好从马上摔下,下意识地一个裹身,也立在了一旁,包裹在这一掼中失了手,滚出去很远。
“你!”子好对着老大大喝一声,“竟然使诈!”
“哈哈!小女子,论使诈,我是你们的祖宗,只不过今天小觑了你们,妈的,”老大啐了一口道,“玩鹰的竟被鹰啄了眼!”
“闲话少叙,我先结果了你!”子好显然已经气极,抽剑刺向老大。
跟着老大的那个人也从马上跃起,直直刺向燕昭,燕昭忙持剑来迎,顿时四人一对一地战在了一起。
这一战杀得是天翻地覆,地覆天翻,剑里剑去,人来人往,乱草被剑风带得东倒西伏,斩断了的草叶子被裹挟着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
子好不敌老大,渐渐力怯,那个人也不敌燕昭,几十招过后,亦处下风。燕昭心急,正准备鏖战之中接过老大剑招,易人再战,但子好步步紧逼,大有鱼死网破之嫌,自己怎么也插不进来。燕昭心下惊道,“我这妹子今天为情所伤,难道是要取死不成?”心里虽这样想,剑招上却不敢疏忽,觉得唯有快速结果了面前这人,才能抽身帮她。
这样想着,手上的剑就更加迅猛,雨点般朝对方使来,那人力怯,渐渐不支,一个疏忽,被燕昭齐齐砍掉左肩,顿时血流如注。那人竟也不惧,对自己的左肩兀自不理,依然把力量贯在右臂,朝燕昭刺来。
但几下过后,剑法就已大乱,一剑劈过以后,整个身子就暴露在燕昭面前,燕昭抓住时机,翻手一剑,刺向对方心窝,“噗哧”一声,剑身贯穿那人身体,直没至柄。
“啊!”燕昭大惊,他本用力不大,但没想到那人却迎着他的剑冲了过来,以致他整把剑都没了过去。剑入身太深,想要快速拔剑已然不能,紧接着,燕昭就感到剑风从左边而来,忙下意识地一跳,躲过一击。那人一击未成,哈哈大笑,踉跄了几步,面朝地地摔倒下去,贯穿的锡剑冰冷如霜,带着小股的血液森森然刺向已经有点雾气的天空。
老大见燕昭丢了兵刃,忙弃了子好,挺剑刺来,子好见状,箭步来挡,老大回剑又刺向子好,子好慌忙驻身回剑挡格。老大见机,弃了二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子好未及站稳,对着有点怔忡的燕昭喊道:“快,快,用箭射他!”
燕昭会意,一个翻身捡起地上的弓箭,嗖地一声射出一箭,没想到慌乱之中的老大却有防备,矮身躲过了。
“射马!射马!”子好复又大喊道。
等到燕昭重新搭好箭,老大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子好无法,正准备骑马去追,燕昭拦住了她,“穷寇莫追!小心有诈。”
(六)
子好心虽不愿,但她亲眼看到老大的奸滑,不由得她不信,也便悻悻下马,找到那个包裹打开来看。包裹里果真是个人头,他紧闭双眼,面目平静,仿佛睡熟一般。一个由血迹流成的猪龙符号印在脸上,暗红的色彩与天上的晚霞几无二致。
老大说得没错,这个人正是子好的父亲穷兀。
“爹……”子好见到人头,放声大哭。凄凉、悲苦,如枯藤一般一下子扼住了她,让她不能自抑。整个人在这哭声里显得瘦弱可怜,氤氲的雾气环绕着她,她就像一个迷路的麕獐一样孤立无助。
燕昭也异样悲苦,这些年他蒙师父收留,又传授武艺,早就把他当作亲生父亲一样来看待,可如今,这个“父亲”却因他而死,他又如何不痛心呢?只是长久以来的小心谨慎,让他保持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冷静,即使在这哭声之中,他也时时察觉着周围的动静,老大去而复返也未可知。
子好哀嚎过后,倒在了燕昭的臂弯里,高高的胸脯在抽泣中上下抖动着,仿若两个罩在网中的不安的鹌鹑。
太阳已经尽没于地,天边只剩下一丝红光,玄黑色的浓云浮在天际,仿佛是永远也化不开的泥浆一样挂在那里。
“我们走吧!”燕昭小声地说。
子好擦了擦眼泪,从燕昭的臂弯里出来,跪坐着把穷兀的头颅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翻身上马,骑着追风往井方族居住地而去。
仇恨、冷漠在她的脸上交织,形成了一道让人难以捉摸的网。
燕昭牵了马,又把一具尸体搭载一匹马上,把马系数带回了族内。
井方族在整个黄河流域不算大族,世代居住在离乾坤弯不远的一处山坞里,依山傍水,安居乐业。
山峰戟立,直耸入天,犹如一排排武士立在村子身后,保护着井方族人。一条小溪在村子前缓缓流过,甘甜清澈。
村子里的房屋清一色的白茅搭就,在劲风的吹拂下瑟瑟发抖,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几只野狗在茅屋间蹓跶,神经质般地用猩红的眼睛搜寻着陌生人。马匹在马廐里长嘶,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篝火熊熊燃烧,火舌直冲入天,把火星子推得很高,跳动的火光甚是凶恶。篝火旁边坐着三个人,他们分别是长老黑山和长老沙贝以及子好的弟弟子睦。
见到子好骑马前来,他们起身问道:“你有见到族长吗?”
子好力竭,一下子从马上栽了下来,子睦见状上前接住了她。
子好瘫坐在地上,把包裹打开,凄然说道:“我爹,他,他被人杀死了!”
“啊!?”众人一看,皆大惊失色,不愿相信。
“怎么会呢?”黑山说道,“今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说是上山去采药,莫不是碰到山贼了?”
燕昭此时也来到近前,驻马停下,狠狠说道:“不是山贼。”
“不是山贼,那会是谁?”黑山接着问。
燕昭不语,搬下那具尸体,众人借着火光一看,“啊!”他们齐道,“是羑人。”
子好听闻,心里一悸,回想起老大的话语,突然回过神来,觉得此事甚是蹊跷,准备张口补上一句,“怕不是……”话未说完,燕昭就抢过来说道:“怕不是他们还是何人?”说完朝子好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子好虽不明白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但她尊敬燕昭,也就顺从地闭上了嘴。
“诸位,”燕昭接着说道,“长久以来,羑人掠夺我们,烧杀我们,不仅如此,这次他们变本加厉,竟然残忍地杀害了我们的族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一举歼灭他们!”燕昭说的振振有声,在空阔的山坞间传出去很远。
两位长老和子睦也被他的激情点燃,心中仇恨的火苗也如那篝火一般熊熊燃烧了。
“你说,要我们怎么做?”他们齐道。
燕昭面露凶光,咬牙切齿道:“复仇!”
“对!复仇!复仇!”
众人同仇敌忾,像一群恶狼一样嚎叫着。
篝火很大,燃得很旺,哔哩剥剥的木裂声掩埋在群情激愤的喊声之中。虽然靠近篝火,但子好却感到一阵冷意从脊背上传来。
(七)
被激怒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燎亮了井方族那沉郁躁闷的夜空。燕昭和二位长老拟定了攻敌的计划,一直到了深夜。
子好回到房间休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皎洁的月光透过墙缝洒了进来,在幽暗地面上泛着清冷的光芒,斑驳着像是深洞里一只只阴深可怖的眼睛……
“一条大河,浑浊着从远处而来,许多朽木浮沉其间,杀戮声此起彼伏,很多头颅,没错,很多头颅,随水而来。有人瞪大了双眼,仿佛经历着异样可怕的事情,有人双目紧闭,安然地接受着他的宿命。女人!孩子!为什么会有女人孩子的头颅,他们是在哭吗?撕心裂肺的那种。
“骏马,好多骏马,黑色的、枣红色的、骝黄色的,咆哮着,踏水而来,从身边驰过,带着响亮的马哨,复又沉在大江之中。
“远处群山蔼蔼,几只鱼鹰唳叫着。讨厌,讨厌,许多死鱼被推到了江边,乌鸦们啄出了它们的内脏。暗红的血流着,形成了一个符号,那是什么?猪龙!
“父亲、母亲,我看到你们了,你们怎么不理我,你们要走了吗?回来,回来,我想你们……”
子好一下子吓醒了,门外的月光依旧冷冷地照着。
突然,一个身影在门前晃动。
“谁?”她起身问了一句。
那影子停下了,“我。”
是燕昭的声音。
“怎么了,燕昭哥……”子好刚想随口而出叫一个“燕昭哥哥”,却不知为何,怎么也叫不出。
“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燕昭说话有点支吾,小心谨慎地询问道,“能出去走走吗?”
子好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她有许多疑问要问他,也许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
她披上一件素色长衫,跣着脚走到门口,推掉门闩,轻手轻脚地拉开了门。
皎洁的月光迫不及待地倾泻而入,打在了她白茅尖一样的脸上,苍白?粉嫩?一时之间,燕昭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轻移莲步,迈槛出门,和燕昭一起来到了小溪边。
溪流潺潺,剪碎了月光,迷离着、晃动着光影,像是不安。薄雾渺渺,浮在水面上,茅草芦苇间,神秘兮兮地悸动着。
子好坐在石头上,燕昭蹲在不远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溪流中投着石子。
“燕昭哥哥。”子好率先开口,依然死死地盯着雾气道,“你为什么利用父亲去攻打羑人,你明知道父亲不是他们杀的。”
燕昭沉默片刻,像是叉开话题一样反问道:“你不想攻打羑人吗?”
子好想了想说:“想!”
“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族人都认为羑人杀了族长,正是大家同仇敌忾的好时候。”燕昭依然冷冷地说。
子好突然转头,死死地看着燕昭。月光打在燕昭的脸上,明暗参半,“可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能冤枉人啊!”她说道。
“冤枉?冤枉?”燕昭突然起身,捡起一块大石朝溪中砸去,石头溅起的水花很高,几乎迸到了子好身上,“我们死了的那些族人不冤枉吗?他们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被人杀死,受人抢掠!”他仿佛已经气极,即使在朦胧的月色中也能看到他因激动而血脉贲张的脸。
子好不语,她仿佛看到了一只躁狂的野兽正对着明月狂吠。远处,几声犬吠传来,似乎也感受到了戾气。
很久,二人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子好静静地看着水面,脑子里一片空白。燕昭来到她的身边,抚了一下她的肩膀,子好下意识地躲过了。
“想什么呢?”燕昭问。
“我在想,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会不会也会利用我?”
子好说得很平静,但燕昭却如闻雷震,一下子呆在了那里,随着子好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水面,良久不语。
子好抬起头,深情款款地望着燕昭,“燕昭哥哥,你能告诉我你的身世吗?还有,我爹的死是不是与这有关。”
燕昭低头,用同样深情的目光看了看子好,找个地方坐在了子好的旁边。两个人的身体一下子挨到了,即使隔着厚厚的衣服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冰冷。
“好,我告诉你,”燕昭答应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子好。
原来他不是什么狼之子,而是商王朝的王子,不姓燕,而姓子,真名叫子昭。是盘庚弟弟小乙之子,盘庚死后,兄终弟及,小乙继承了王位,但这引起了盘庚的儿子子瑜的不满,扬言要把属于他的王位抢过来。小乙怕子瑜报复,这才把子昭带给了老朋友穷兀,把他雪藏了起来。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子瑜还是知道了他的藏身之地,这才派杀手来杀他。小乙刚刚病逝,有些老臣推荐子瑜,又有些老臣推荐子昭,现在朝中处在权力斗争正酣之际,谁率先登上王位,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讲完后,燕昭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溪面讲,“子好,你恨我吗?”
“我恨你什么?”子好问。
“恨我害死了父亲。”
“我不恨,父亲完成了对朋友的承诺,把你带大,又教了你武功,我觉得他是幸福的。”
“可我利用了他。”
“你也是为了我们好。”
“子好!”燕昭突然激动起来,转身抱住了子好,“我不要当什么王,我只要你,我们远走高飞好不好?”说完竟兀自饮泣了起来。
子好不语,也伸手抱住了他,她不是第一次抱他,但却是第一次感到她怀里的这个男子是这样的熟悉而陌生,一个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男子,这个她曾经芳心暗许的男人,竟然到现在才让她知道他的身世,也许这是父亲的授意,也许是他自己的意思,但这都不重要,爱一个人,不是要与她共担风雨吗?
子好抚摸着燕昭的长发,温柔说道:“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我们这儿,他们不也找到了?”
燕昭没有说话,只是把子好抱得更紧了。
子好推开他,拭掉他眼角的泪说,“不是你说过的吗,为了对付敌人,只能比敌人更强大,你要回去,夺了那个王位,这样你才安全,我们也安全。”
燕昭一听,不再言语,良久,才悻悻说道:“我要留下来,同你们一起打羑人。”
子好起身,抻了抻因久坐而略微麻木的双脚,目光坚毅地说道:“这是我们的事儿。”
“你的就是我的!”燕昭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子好一听,愣住了,这是他们小时候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燕昭还记得,童言无忌,子好心想:那时候的我们是多么珍惜对方,又是多么的不分你我,多么的纯真无邪。
她看了看燕昭,努力地从他的眼中找到那份纯真,但只觉白茫茫一片,了无所获。
她突然想到:如果成长的代价是让人们失去纯真,那人们为什么还要成长?
(八)
沉浸在晨雾中的井方族村静谧依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子好起来,结束停当,草草梳妆了下,看着铜盘中自己的倒影,头发蓬松如杂草,鬓角一缕秀发仿佛增加了几根银丝,一夜之间,她感觉自己变苍老了。
这时,子睦迈步进来了,看得出来,他昨晚也没有睡好,哭过的眼睛不知是因困乏还是悲伤血丝满满。
他拿着插着翟尾的族长头冠来到子好身边,叫了声姐姐,把头冠递给了子好。
子好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只见三支白色翟尾遒劲细长,鲜艳如初,山型的青铜头冠已经因年月久远而泛着铜绿,帛制系带上泛着因常年配戴而起的油光。子好凑近一闻,一股浓郁的父亲的汗味扑鼻而来,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仿佛他此刻就在她的身边。
一时之间,子好不能遏抑,又失声哭了起来,子睦见状,抱住子好,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完后,子好拭掉子睦眼角的泪珠,沙哑说道:“弟弟,现在父亲随母亲去了,就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无依无靠地生活了。”
子睦不语,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这一切都太过残忍了,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让他背负着不孝克母的骂名,而现在父亲那座大山也倒了,让他如失群的野雁一样彷徨无措。
“对了,姐姐,燕昭哥哥呢?”子睦突然想起来问。
“他不是跟你住在一起吗?”子好反问。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他来找你呢。”
“不要管他,我们走吧。”说完子好便拉着子睦出了房屋。
晨曦从山间透了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昏黄着像是混浊的河水。
黑山迎面走了过来,向着子好微施一礼道:“公主。”
子好还礼道:“黑山叔叔,爹爹的尸身找到了吗?”
“找到了,果真在去采药的途中被害的。羑人这次怎么这么残忍,竟割断了族长的头颅。”
“他们这是在瓦解我们的斗志!”
“嗯!”
“哼!”子好狠啐了一口道,“我们是那么容易被打垮的吗?几个月来,他们抢也抢了,杀也杀了,是该我们还手了。”
黑山一样气得咬牙切齿,狠狠说道:“是的,公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不能老受制于人。”
“对了,黑山叔叔,燕昭哥哥昨晚跟你们商议了什么攻敌之策?”
“这个……”黑山犹豫了,一时之间不知当说不当说。
子好一看,立马会意,微微一笑道:“你们制定的计策中没有我是不是?”
黑山低下了头,悻悻说道:“是。”
“黑山叔叔,杀父之仇岂可不报?燕昭哥哥爱护我,这份心事我懂,可我毕竟是族长的亲生女儿,现在,还有谁能比我更能团结这个族群吗?”
黑山不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放心。”子好接着说道,“燕昭哥哥已经同意我领兵了,目前来看也只有我最合适。”
“真的吗?”黑山抬起头,有点惊喜地问道。
子好没有回答他,而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对黑山道:“黑山叔叔,我们边走边说吧!”
“好!”
黑山说完转身,与子好并行,子睦跟在二人身后,三人一起朝祭台走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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