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菜七
“莫名其妙、没人共担的孤寂、自己也不肯接纳的孤寂太可耻。”她说这是“毛姆”语录。
没来由想起“阿信”提过的这句,是在12月24日,平安夜晚上十点过一分。
我正坐在32楼楼顶,马路仿佛丝巾在楼宇森林间蜿蜒,车灯紧贴丝巾流淌。我浸在节日的氛围,脚旁睡着一只小提琴、醒着一瓶红酒,准备也学别人过个节。
电话忽然震动。我不想接也懒得看,真后悔没能关掉手机。
在空旷的夜晚,电话那头容易连线孤寂的心灵,让夜晚更难捱,令孤寂肆意疯长,暴露出思念什么的痕迹。
电话第三次顽固地震动,我叹了一口气,划开屏幕接听。
“嗨。”
一声清亮的嗓音,仿佛山颠积雪久为巨石堵碍,经几缕煦暖春光,便兴起瀑布,倾泻层叠的怨念。瀑布突涌,一步跨过黑夜的门槛,直抵记忆,激起我的记忆之渊。
一道“无辜”的眼神,在“瀑布”隆隆作响时,于我脑海亮起闪电,随之而来种在心底的那道身影蓦然浮现,让我在短暂的晕眩后确信,电话那头连着的不仅是那一句“嗨”,更是停留在过去的“阿信”:那位总是围着丝巾、会把燃着的香烟在指间转成圆弧、孑然站在幽暗的巷口淡然说着他需要钱,我要管他的。
那位毕业于985、明媚的夜总会女孩“阿信”。
我竭力地想拼凑得更完整,让记忆与当下的现实重叠。度过了漫长的五秒钟,跌宕的情绪才沉寂下来,她们并没彻底重叠。我对着记忆里的阿信和电话那头的她,迟钝地回了句:“呃,你好。”
“你没存我号码。”她果断地说。而嗔怪微若薄幕。
我想说“有”,却不知为何不愿在“阿信”面前说假话,便老实承认,“嗯,没存。”
“那你存了我的事情没有?”她轻松平淡地说,“几个月前我们聊的那些。”
我又回到了那晚,阿信站在我身边,用“无辜”的眼神瞧我。那晚的巷口夜谈,那场秋雨伴随街边的梧桐萧瑟.......
清晰的回放叩击头皮,我知道,电话那头连着的何止此刻的“阿信”,还有她扎根于卑污烂泥的期冀和纯粹。
为了她的“牛董”——那个躺在病床昏睡、等她赚钱救治的男孩,那个让“阿信”相信爱的男孩,那个曾说永不放手的男孩,却终于撇下“阿信”,让她的硕士学位搁置蒙尘,不得不夜夜笙歌、辗转卖醉于不同男人的欢场、甚至流连于各家酒店房间的床第……我不愿去想这一切,溺水般慌乱地干呕,挣扎,仿佛她曾说的这些,她的等待都没在我的记忆之河爬行,顷刻之间,我就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不堪的噩梦。
“我,我最近偶尔会去实习。忙。嗯,不太记得了……”我提瓶喝下一口红酒,心虚地说。“你没上班?”我试图转移话题。
“过节。我们那种场所,今天生意不见得好。”她说,“你晚上准备做什么?”
我在空寂的楼顶仓皇四顾,寻东西似的扫视一圈,似乎我晚上有充实的“安排”,而安排则浮在周围空中。一无所获后,她接下来说的话拯救了我。
“能不能哼首什么歌听听呢?”
“可以,你来吧。我听。”我松了口气,轻松地装糊涂。
她变得认真,“就当是朋友的问候。”
“嗯。”我木讷回应,边想着“朋友”的涵义。
“我现在没有什么朋友了。”
我咬着脸颊里侧,在空中捏了捏拳头,似乎在大庭广众下宣告,大声说,“反正都是一个人,不如......”我被自己的音量吓了一跳。
“你真是一个人啊?”阿信似乎也惊讶,少见地打断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会一个人呢,稍晚一点,得去医院陪陪他。”她的声音清脆,电话那头没有喧闹嘈杂。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里杂乱的心跳。
“阿信”没说去看他,没说担心他,语气里没有半分哀怨,她说的是“去陪陪他”。
阿信的话牙签般尖锐,只轻巧一下,我之前“宣告”的饱胀气球砰然炸裂。去看阿信的念头,刚升腾起一丝,就在眼前浓稠的夜里,如淡雾消散。
抬眼望望满城灯火。我俯身拾起小提琴,单手抱在怀里,像抱着阿信对那男孩的挂怀。
“你现在方便电话吧?”不等她回话,我不容分说,“那我就拉一段小提琴给你听。”
我答应过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阿信“咯咯”地笑起来,我仿佛看见,她脖间那条素色丝巾的颤动,看见她从眼眸漾起像丝巾一样细腻温暖的笑容。
她止住笑。我却止不住心头那根线,被她牵引着的线。总是这样。
“你表哥牛总要来看我。要不,你随后再过来,当面拉琴吧!”她说,“还是,过来拉吧。”
她的话再次帮了我,那根收不回来的线在心里扯断了。有一瞬,我想顺便扯断琴弦。
“不,我在有些地方拉不了曲子。”说完。我不由分说地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护栏上,深深地吸几口气,平复心情,对着手机轻声说:那首《伴随着你》,也可以叫天空之城。
楼顶的风大了些,我凝视着远处的江面,黑色的水在这座城的脚下横卧;眺望“阿信”工作的夜总会方向,只有寒夜中肃穆的钢筋水泥,但“爱琴海”门前的那盏灯,一定白得晃眼,地面覆了白光,像医院惨白的墙壁。我忙合眼凝神,伴着小提琴在肩头的低吟,我想起了阿信的心情,她心中所逐着的也是“天空之城”么,若是,除了她自己,又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么想着,琴音里逸出蓝色微芒,穿透了夜幕的笼罩。
一曲终了,我仍然眯着眼,偏头聆听掠过身畔叹喂似的风声,楼顶很冷,夜很静,阿信似乎也静了,没有说话。我拿起手机,贴近冰凉的耳朵,阿信低低叹息,暗哑地说,
“谢谢,真好听。”说完,她浅笑了几声。“电影和曲子我恰巧都熟。”
“是你说的。当作是朋友的关心。”
“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呢?”她突然害怕我拒绝似的匆匆道,“我在京都大酒店2046房,两小时后你来这吧。”
“是2046房?”我的嘴巴自己问道。我没想好要赴约,我的嘴巴就蹦出这问话。已然帮我答应。
“嗯,2046。”声音微弱,似乎被风刮走了。
略愣神之际,她挂断了电话,我仍然举着手机。挂电话,似乎变成了另一个开始的开关,阿信的样子开始盘踞在我心里。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了几下,我无力地揉揉眉头。阿信掌握着开关。
她不是在等我表哥么?在京都大酒店的房间。我用僵直的脖子晃晃头,尽量不再去想房里即将发生的事,却徒劳。酒店房间的情景、她说在那等我的话,都使我心底窜起火苗,我只好猛灌冰凉的红酒。
我没回家,将小提琴藏在天台的烟管下,酒揣进大衣口袋。下楼打车,三十多分钟后,我到了京都大酒店旁边的便利店门口。门前站着裹着寒风的我和披满彩灯的圣诞树,橱窗上贴着白胖的雪花。
当我站在街道中,我也就成了丝巾般街道里微不足道的尘埃。街头弥漫着寒冷和离我不远的温情,许多路人都捧着玫瑰花,独行的也是。我很为这冬季的被剪断根的玫瑰担忧。即便再回到温室,插入花瓶,恐怕枯萎也比绽放容易。
反正时间还早,也冷。我说服自己去小便利店逛一逛,仿佛有非买不可的东西。我狭着寒风推开吱咯的玻璃门,暖气扑面,我打了个寒颤。收银台后坐着一个戴着硕大金属发卡的姑娘,盯着手机,头也不抬的说,
“玫瑰二十块一朵。买一束另算。”
我感激地瞥她。我要不要带一束花给阿信呢?不是女朋友,还是算了,买烟吧。我喜欢看她手指转烟的灵巧。
“不买花。”我说。
女孩艰难地抬头,错愕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又低头看手机。我怀疑那个发卡太大太重,手机的磁铁吸住就难以分开。
“来包烟。”我放下二十块钱,指着女孩身后的烟柜。她顺畅地做出连串细微的动作:抬头收钱拿烟递烟。
我站在收银台前,盯着摆在面前右侧的小货架,支支吾吾地说,“还有这个。”
女孩轻蔑地挑起眉毛,把摆在“绿箭”口香糖旁的红色小盒丢在我面前。我犹豫了一下,脸色平静地说,
“是要口香糖。”
我转身走出店门,整整十几秒后,我折返回去,将四十五块轻轻放在柜台上,捏住红盒的“杜蕾斯”塞进鼓囊囊的大衣口袋。
“哎,你那瓶酒付钱没?”她伸长脖子,看我口袋里露出半截瓶身的红酒。
“付了,”我傻乎乎地说。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酒是自己的,是开了喝过的。”
她放心地坐回去。玻璃门怪响着关上时,门缝里尾随出她的嘟哝:这年头,喝过的也不一定就是自己的。
我想,该给阿信发条微信,问表哥到酒店没有。摸出手机一看,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想到表哥可能快到,甚至已经进房间了,我把手机随意丢进衣兜。拖着缓慢的步履在便利店门口徘徊。
瞧见捧着玫瑰的身影攸然来去,我百无聊奈,觉得今晚可真漫长,转念一想,漫长也好,是共聚的时光。
手机再次震动,我责怪自己刚才将它冷落,手一阵忙乱,摸鱼似的从衣兜掏出来,看也不看就划开屏幕。
“喂。”
我仿佛在浑浊的河水里摸出了一条扭动的蛇,噎着似的喉咙连续抽搐,在把手机扔出去的想法冒头时,又一次疑惑低沉的“喂”传来,像闹钟吵醒了我。肩膀一抖后,我紧紧地攥住手机。是表哥听起来低沉的声音。我正要说话。
“听阿信说你一会儿和她见面,过节嘛,你反正一个人。”不容我接话,他沉闷地笑。接着压着嗓子说,“我有事。你陪她玩玩。别乱花钱。”
我刚来得及说“好的。”正想客套地问他忙什么,表哥匆匆挂断了。
我还没联系阿信,脚步已经迈开。快步穿过酒店透亮的大厅,电梯正好无人。我看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胸腔高低起伏,竟有一种怪诞的陌生感。
2046房在走廊尽头,很僻静。我举起手敲门,屋内刻意压低的激烈争论推开了我的手指,我扬起的手臂和拱起的指头悬在空中,手指离门只有几毫米,我与房间里的人,仅隔着一扇木门,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交谈声断断续续。我踮脚走在厚实的地毯上,转身到房间斜对面的消防楼梯,刚选好站的位置,房间里响起“啪”地一声,我想再听听动静,房门锁响,门开了,我缩回楼梯间。
窸窣的脚步声快速远去,我小心地走到房门口。门开着,暖气很足。房里灯光橙黄。阿信穿着白色睡袍,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有点陌生的背影斜对着门,她凝望窗外,落地窗的轻纱隔开黑夜与她,淡黄的灯光温柔地隔开我们,也剔透了她的侧脸和披肩长发。她左侧两米外的墙角,散了一地的玻璃杯残骸。我呆立在门口的甬道,既不说话也不继续走。
“你来啦。时间正好。”她没有回头,波澜不惊地说。
“怎么啦?”我关好门,边走边天真地问。
她回头注视我,脸色有些疲倦,脖子里没围丝巾,眼眸里也没有往常的“无辜”,取而代之的是淡漠和一些其他我看不明白的况味。我有时琢磨不透阿信。
我沉重的呼出一口气,在她身边的沙发坐下,从侧面的桌上抽出一根火柴,然后将烟递到她手边。
“我戒了。”她在沉闷的空气里摇头说,“快一个月了。”
“还想要你教我怎么转点燃的烟呢。”我盯着她的脸,在自己脸上亮起微笑。
她把沙发挪了挪,对着我,果然“咯咯”地笑了。
“也没怎么,我打算归隐。”她看起来轻松地说,“我报考了家乡的公务员考试。”
“真好!”我由衷地笑着。高兴地划燃火柴,想了想又在空中晃灭了。
“没事儿,你抽吧。”
“不如喝点红酒吧,”我擦干额头的汗,脱下外套,抽出塞在外套口袋里的红酒,问她,“刚才?”
她起身洗净两只高脚杯放在我们面前,奇怪的是她把酒倒得快溢出杯沿。
“你真不知道?”她呷了一口酒。朝我眨眨眼,眼神带着一些熟悉的味道。
我感觉亲切,点头说,“我猜和我表哥的想法有关。”
“他知道我要赚钱干嘛。暗示了好久要包养我。”她扫了一眼杯子的尸体。“以前我装不知道,偶尔和他出去。今晚他知道我辞职了,摊牌啰……我用那杯子回答了他。”
辞职了。不在夜总会做了,我暗自庆幸地想着。
我循着她的视线也看了看那堆碎片。深色地毯映衬下,像开在污浊泥地的水晶花瓣。我感到彻底轻松了,举杯一饮而尽。
“有句话,一直没有说。”她也举杯示意,扬起光洁的下巴,艳红的酒液带着葡萄的香气缓缓消失不见。我仿佛听见有东西轰然坍塌的声音。
“谢谢!”她柔和地凝视我的眼睛,接着说,“分担了我可耻的孤寂。”
你说过了,我在心里说,后半句也说过。
“这么晚医院不让探视了吧?”
她又给我们的杯子倒满,轻轻晃动杯脚,眼神黏在手边那条丝巾上。
“他躺了那么久了……值班的护士们我都熟了,可以通融的。”
“要去么?他还好吧。”
“我提前去过了,”她歉意地说。“都还好,这么长时间,早习惯了。”
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藉着干杯缓解。放下空杯又被别的东西填满了,彼此望着,我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房间里飘荡着尴尬的气息。
门口陡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我们都被仿佛被解救地呼口气,一起站起,又一起“咯咯”笑着坐下。我疑惑地盯着门。
“我去吧,”阿信裹着浴袍,款款朝门口走,到门后扶着锁把时,她拧身回头安慰地说,“星级酒店还是很安全的。估计是你表哥掉了什么,他总是......”
我朝她的背影笑,脸上的肌肉没来得及收缩便僵住了……门开的瞬间,从走廊蹿进了冷冰冰的空气和三条戴着口罩的高大身影。
门“哐”地关闭,阿信尖叫着倒在地上,我的思维和身体仿佛也被关闭动力,霎时大脑一片空白,顿坐在原地。阿信被人踢着的啼哭,另两道扑向我的黑影.....全都像隔着遥远的时空,像无声而模糊、慢镜头推进的黑白电影。除了眼前阿信的翻滚,我听不清看不见其他,周遭一切声音和动作都忽然堆满时间的杯盏,在杯子边沿呆滞,又在边沿混沌。
酒瓶在我头顶碎裂,我并不知道疼,但它可耻地帮了我。血管里的肾上腺素重新澎湃,房间里的声音和情形刹那间变得真实,我抹了抹脸上淌着的液体,怒吼着向阿信那边冲,后脑勺又挨了一下,我趔趄着扑倒在阿信身旁。
恍恍惚惚,房里死一般寂静,那三个仿佛从空气里冒出的人,似乎又凭空消失了。我下意识地用衣袖蹭了蹭眼睛,喘息着用脚关上门,勉强搀扶着阿信靠坐在墙角后,就仿佛一只瘫软的布娃娃委顿在地上。
“你,你伤哪里了?我马上报警,叫救护车。”我声音有些窒息地说。
阿信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是毅然地摇头,半跪着用双手摁住我的头。她的睡袍半掩,白皙的饱满在我眼前剧烈起伏。此刻,真真切切的剧痛才传到我心底,疼的电流又迅速蔓延到全身。尽管我竭力地瞪眼,伴着沉重的呼吸,我的眼皮也渐渐沉重。眩晕和疼痛的幽暗吞噬了我。
醒来后,我躺在医院床上。阿信换了身衣服,怔怔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望着我,她的眼神带着让我陌生的温情,也似乎没注意我睁开的眼睛。
我看见阿信的眸子雾气浓重,泪珠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紧紧地绷着脸颊,第一滴泪终于没能滑落。我此前从未见过阿信落泪,以后恐怕也不会见到。
我不说话,仿佛照镜子般回望她。
“醒啦。”她忽闪着“无辜”的眼神,明媚而忧伤地笑了。
“你一直很想说这句话吧。”
“嗯。没有机会说出口,还有另一句也是。”她移开变得迷离的视线,耳语般的声音像是从心底飘出来:“我还没允许你睡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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