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却看席间众人没有一个不屏息凝神,虽都身着华服锦衣,见了洋鬼子却个个把嘴一闭,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一人立在人群之中,“啪”地一声开了扇,在胸前慢慢地摇着,乃是个清俊的公子。洋人见了有人顶撞,很是不满,叽里呱啦的冲着身旁的中国人叫着,那中国人见了席间那位公子一愣,随后惊恐起来,像是见了什么鬼怪似的。
“近日重云门的弟子们可真是风光了一把,把咱们京城的脸面都赚了一回。但毕竟王有王法,家有家规,不瞒各位,在下正是当今明国公世子,咱们自家的事自家了,就不劳使馆大人管教粗野之辈给心里添堵,您看我为您代劳,这样可妥了?”折扇公子上前作了个揖,一袭淡色长袍,外头套着灰色的长马褂,宛如谪仙下了凡。
那洋人脸色并不好,怕是心中不快,又碍于来者竟是明国公世子,不便招惹,一甩胳膊,带着人走了。
只听得又“啪”地一声,折扇公子将扇子合了起来,转过身来对着众人莞尔一笑,席下渐渐地又喧闹起来。
薛会可没想到连世子大人也来凑这等热闹,立刻敛了笑容,朝世子作了揖,将世子请进里间。世子也不知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笑意盈盈地提步走进去。
“世子宅心仁厚,只是不知世子大人为何替小店解围?”薛会心里打着鼓,朝世子递上盏茶。
世子没接,只笑道:“或许是喜欢你们家的戏罢,只往后还想多听几曲。”
突然一声重响,萧遥大踏步地进来,来势汹汹,薛会刚要摁下萧遥,叫他不要不识礼数,别人也就罢了,哪能对着救过命的贵人胡来?话还没出口,只见眼前人单膝跪地,行了个重礼:“多谢贵人今日相助,我重云门有恩必报,日后若您有难,在下及众弟子必当一马当先,鼎力相助!”
薛会看着少年人的目光愣了神。在这最是烟火气的京城待久了,自己有多少年没再见过这样的眼神?坚毅又认真,绝没有半分儿戏。
世子就那么看着萧遥,半天没作声。萧遥呢,也就那么半跪着,眼睛眨也不眨。半晌,世子又开了折扇,朗声大笑,:“不愧是重云门的练家子,某今儿算了见了!”萧遥直起了身,也笑。
八
重云门的大弟子萧遥最近很苦恼。
如是楼的青衣云迟是萧遥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虽然他从小到大几乎没见过几个姑娘。但即便如此,他仍能拍着胸脯跟别人说,云迟是最好看的姑娘。也是他见过的最有脾气,最有骨气的姑娘。
自古以来,戏子皆是下九流,但凡有点办法,没有人想去唱戏,虽然戏子是人间最美的绝色,能理所当然地扮起角儿来,舞衣水袖,大大方方地晕开脂粉,只管在脸上平添几抹艳色,也不会觉得难看。萧遥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戏子呢?
萧遥喜欢看云迟唱戏。如是楼虽是京城最大的戏楼,档次自是不同于一般货色,从戏伶的才艺便一眼瞧出来了。然而即便是如是楼,大多的戏子也是趋炎附势,眼里浑浑浊浊,不知人生如何物——不过混口饭吃罢了。可是云迟是不一样的,她从来只为自己而舞,任凭是谁,她从来不为别人而活。她有一双动人的明亮的眼,在台上眼眉一挑,即便是隔了八丈远,你也能感受到那眼波流转的炽热目光;不盈一握的腰身在台上舞了起来,叫人见了心想往天上飞。反正萧遥就是这么觉着,薛会平日里不让他在前楼乱逛,怕惹了事端;他就偷偷地溜出来,蹲在远处的房梁上悄悄地看云迟的戏,别人他都不看。
云迟一开始没发现萧遥,时间久了,她也发现这个小子总蹲在房梁上唱戏。可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这人何故缠上她呢?但萧遥每晚只是看一出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白天在后院时也一样。
只是有一天,云迟唱了出长戏,是演给世子的,作为前几日他为如是楼解围的谢礼。她演的是花木兰,云迟演刀马旦演得最好,就像她自己一样,女中豪杰。所以萧遥这日也在房梁上蹲了特别久,等到观众散场,他的腿竟然麻了。下了山之后,体格也退化了,萧遥暗骂着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而台上的云迟却像在等着他一样,迟迟不肯下场,很快堂上就剩了他们两个。
俩人尴尬地对视了好久,一个上一个下。最后只听“噗”的一声,云迟没忍住,笑了出声。萧遥听见她说:“叫你天天蹲着,腿麻了吧。”她笑着扔给萧遥一个小瓶,虽然腿麻了,但萧遥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小瓶。“回去之后给腿上一下,下次就不会麻了。”她轻轻一个转身,闪进了后台。
萧遥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上这个姑娘了。
九
萧遥越来越苦恼起来。
他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
也是,像云迟这般的仙女,怎么可能轻易喜欢上别人呢?更何况他只是刚出山没多久的,只会练剑的小子。云迟喜欢谁呢?是薛会吗?还是世子呢?这些人有钱有势,哪个摆在人家面前都顶他好几个。还是好好练武吧,什么都不如这个来得实在。可是平日里还好,晚上躺在床上,只要一闭上眼,云迟的模样就又在眼前了。萧遥忘不了她,同时又气云迟怎么就没像他一样想着他。
作为一楼之老板,薛会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这些个日子里,他也多少知晓了萧遥的心事。云迟是他五年前在一场暴乱里救下的,她也曾是某大户人家的女儿,何曾想到大好前程没有了,却换来一身青衣?可人家云迟没半分不乐意,他现在还想得起来云迟扮上妆唱戏的第一天,她开心地在学会面前转了个圈儿,:“怎样?看来我还有点天分。”
这么多年过去了,云迟成了京城的名角,可她却不能靠这过一辈子,薛会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他打开门,就看见远远的,后院里有个姑娘偷偷地张望着那群山上下来的江湖人,只是他们之中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个。
十
“萧兄,入夏时节为何邀某于西山一叙?”世子端坐亭中,萧遥坐在不远处山上的石阶上。
萧遥仰头望着被树叶遮盖的破碎青空,悠悠地道:“下山这么多时日,也算是到人间走了一遭,有时候倒却想起在山上的日子了。”
“哦?”世子眉梢一挑,:“你在京城过得不好?薛先生怕是听了要伤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遥连忙摆摆手,“只是觉得京城跟我们当初想得不一样。”
“愿闻其详。”
“我和师弟们都是打小没见过世面的山人,师父见过京城,去过京城,我小时候总缠着他老人家给我讲山下的故事。师父说,京城是大清最繁盛,最壮观的地方。那的红墙黄瓦里住着穿黄袍的皇帝,紫禁城外有最上等的酒楼,白日里街上锣鼓喧天,胡同里清凉的很,还有晚上,过了节就会放最大最好看的烟花……可是我下山这么久,看到的不是那样。”
“那什么样呢?”
“我说不清,只觉得城里的人一点都不快活,像是每个人身上都压了个秤砣,沉,但谁也不愿意说,倒不如三秋山上活得自在。”
世子脸上的平和渐渐敛去了,他变得严肃起来。“萧兄弟,你随我来。”
二人不紧不慢,在西山上绕了一盘又一盘,终于来到半山腰的一片开阔之处,应是个观景台。萧遥只见世子一袭白衣,上前几步,茕茕孑立着,他背对着萧遥,抬手指向远方一片繁华之处。“你看到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清山河,那片便是京城。你师父说得没错,京城从前就是那样。可现在不一样了,就像人染了疾,咱们的京城也病了。不仅是京城这一处,如今大清的大半疆土,都已经陷入危急存亡。”
萧遥不仅怔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子只是摇头,“还记得那天来找你的洋人吗?”
突然间,萧遥好像知道了什么,但他没有说话。
“你师父说的昔日盛景,我也在期待着,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呢?我没有一天不这么盼望着。只怕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一过去,就再不可能重来了。”
萧遥和世子迎着清凉的山风,如同两片落叶,不停地在风中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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