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鱼和她的儿子

作者: 茴香豆君 | 来源:发表于2018-12-04 23:09 被阅读1次
谨以此文,献给很久没有做饭给孩子吃的妈妈,和很久没有吃到妈妈做的饭的孩子们。
她的鱼和她的儿子

我的家乡,虽然每天没有海风拂面,鱼虾蟹贝倒也并不稀奇,爹也好买些时令的海产河鲜冷冻起来,以备不时之飨。为了讨个好价钱,他买这类东西,擅长批发包圆,为此专门置办了一台冰柜,每每赶上带鱼下市螃蟹抱籽,海虹跳舞花蛤成亲,家里的冰柜层层叠叠,探头进去翻来翻去常常感觉深不见底,犹如考古。

有幸拥有这样懂生活的父母和勤勉的冰柜,杂七杂八的各类食材我从小到大自然没有少吃,尤其嗜鱼,虽然过肚的种类不多,见过的烹制方法也十分有限,但并不妨碍我厚着脸皮以吃鱼能人自居。

鱼是鲜物,尤其海鱼,以清蒸为上,自身不必多加调料,整鱼剖半洗净,改刀盛盘,以少许葱姜细细切丝垫底铺面;时辰一到,锅盖一揭,一团白汽冲上屋顶,漾开满室清香。白汽散尽,鱼身刀口分绽,鱼肉瓣分如蒜,嫩白似雪,鱼汁津津,葱姜浸嵌,取浅碗小碟调几勺姜醋酱油调味——自然也可以白嘴——夹上一筷,鲜甜贯顶,细嫩如绵。

当然,这情境限于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鲜鱼,而鲜鱼并非次次都有。故而很长时间以来,我练就了靠口感辨别鱼虾年号的本事——所谓年号,冰柜里积攒的东西本来就多,再加上哪一兜忘在角落里,今天端上餐桌的虾,没准已经猫在冰柜里听过两场春晚了——这种长寿的鱼虾肉质自然容易辨别,入口一嚼,沉吟片刻,扭头问妈:「去年的?」妈不抬头,低眉莞尔:「前年的。」

梦里也记得妈做的大鲤鱼。背着书包走进楼门,二楼便有了丝丝的香味,楼层愈高,香味愈厚,等到站在门前,耳朵贴在门上,隐隐听见厨房排风扇嗡嗡作响,贴着门缝吸吸鼻子,那味道正往外溢,想来家里一定是角角落落都漾满了浓香。拿起挂脖子上的钥匙扭开门锁,氤氲已久的香的潮头,兜头冲脸地就把刚要跨过门槛的小人淹没了——炖鱼的香,是催人回家的香。

那时候,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还是囫囵的活鱼,开膛刮鳞剪鳍种种,卖家是不管的。这样一来,收拾鱼便成了童年里百看不厌的一出好戏。

钥匙插进锁孔「哗啦」一响,背对房门写作业的我顿时竖起耳朵:买菜回来的妈把大大小小五六个塑料袋放到地上,声音最清脆响亮的,是从超市带回来的装着水果和杂货的白塑料袋,沙沙声裹着一声沉闷弹响,那是烧鸡或是香肠扔在了桌上;声音稍显绵软的袋子里面装着菜市场买来的便宜时蔬,声音再细腻一点,说明妈带回来了一点凉皮或者豆腐。而在这之后,一串拖鞋的踢踏伴着水产摊子的黑塑料袋独有的摩擦声,往水槽里面「笃」地一放,可以让我立马扔下笔小跑进厨房——果然,一条七八斤重的大鲤鱼瞪着扁圆的眼睛,蜷在黑塑料袋里张合着嘴扇动鳃盖,偶尔还会甩起尾巴溅出水花——这时一向严格的妈妈,也不再催我回屋;本来也是,都这时候了,还写什么作业,搬个凳子看热闹吧。

妈清出菜板,拎出塑料袋慢慢把鱼倒出来;经这一动,鱼自知大难临头,扑腾身体作出最后的挣扎,壮实一点的还会蹦到地上。妈好干净,连身为人类的我爹弄脏厨房都不能容忍,更何况祸害地砖的是一条将死的鱼;她弓下腰去,一手掐鳃把鱼望菜板上一摔,一手「哐」地兜头一锅盖,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登时伸腿瞪眼,不再动弹。

「去,给妈拿个盆儿来!」

妈看我一眼,抬起眉毛微微一笑,发起了号施令。见识了刚才那一锅盖,我自然不敢怠慢,埋头从碗柜里翻出来一个不锈钢小盆,再抬头时,妈手里那把黑铁剪刀已经岔开刀口,在鱼身上腾转翻飞,灰亮的碎鳞悉数刮落——倘若厨房无人,单从刮鳞留下的场面,便可一眼认出做鱼的是爹是妈:妈刮鱼鳞向来内敛,塑料袋子里不说一片不漏,也兜住了十之八九;如果碎鳞满案,连头顶的橱柜上都能崩上那么几片,那下厨的自然是爹无疑了。

转眼鱼肚掏净,黑塑料袋里是鳞片和鱼肠,粉白的鱼籽鱼鳔另盛进了白瓷小碗里。妈吸取了炖鱼时被鱼鳔「啵」一身鱼汤的教训,每次鱼鳔下锅前都要特地把气放掉,而这项任务自然由我承包下来:拿起小刀子郑重一刺,滚圆的鱼鳔就「噗」地瘪了下来——毫无疑问,一条鱼只有一个鱼鳔,如此珍贵的仪式足以令我心花怒放——洗净的鱼剪鳍、改刀,「墩」地一剁为二,放在盆里酒腌、裹面;剥几瓣蒜细细切片,再抬头时,排风扇的拉绳已经在妈手里了。

她也不回头看我,只往背后摆摆手:

「去去去,躲远点儿,别溅着你。」

我被关在厨房外面,透过玻璃,见她「咯嘣」一声拉开风门,两段鱼和鱼籽鱼鳔伴着葱姜「炽辣」下锅,油烟应声涌起,小小的厨房霎时在淡青的烟色里喧哗。妈偏过脸,眯着眼睛翻动锅铲,少顷,鱼皮煎得两面金黄,「漱」地倾入清水,耳畔躁动的空气忽地柔和下来,黑铁锅收起飞迸的油花,「咕嘟嘟」滚起了温顺的小泡,氤氲的油烟也渐渐稀薄了下去。这时我便可以开门进去,见她淋着不知何时调好的酱汁,灶边整齐一排玻璃罐头挨个开合,糖盐味精画着晶白的弧度被小勺抛进棕红的鱼汤。拧小灶火炖上半晌,芡汁勾好,汤汁一收,嗡嗡作响的排风扇便把那股温香酸甜的味儿送出了厨房,送进了小区院子,送到了我回家的路上。

两段鱼被妈分盛在两个大碗里——自然,鱼肚这一段向来归我,尾段让妈放进冰箱,留给晚上才下班回家的爹。三四斤的鱼自然禁不住我风卷残云,而妈只是含笑看着桌上鱼骨狼藉,看我肚儿渐圆,直到吃完收桌,她碗边也只留下了三五根纤薄的白刺。

后来,提回家的兜子里,鱼已经被鱼贩事先刮鳞洗净,略过了几道工序,看热闹的乐趣自然消减了许多;再后来,排风扇换成了抽油烟机,妈得以免受烟熏之苦。只是,那个爬坐在凳子上伸长脖子的小胖子,早已多年不曾回家吃饭了。

她的鱼和她的儿子

客居他乡,我也曾在许多店铺里尝过煎烤炖炸甚至生食的鱼味,其间不乏精致讲究者,但细尝之下,总归还是欠了一点韵味儿。虽然,妈怕我口重影响身体,盐酱味精向来放得稀薄,但外面铺子里那些油盐酱醋毫不小气、名厨旺火烹出的鱼,和那间小厨房里素瓷大碗热腾腾端出来的鱼相比,反而寡淡了些。

一年前,妈高兴地告诉我乔迁新居,而直到上个月,我才久违地在家驻留了三天。行囊刚卸,妈转进厨房打算为我接风洗尘。我站在菜板旁边,想帮她打打下手,拉开几扇柜门,却发现什么也找不到——虽然宽敞悦目了许多,到底不是我熟悉的那间厨房了。汤锅呢喃,灶火吐息,银灰的刀架缀着水珠映出雪白的窗格,这间房子里和回忆重叠的,唯有眼前这个瘦削的背影。

《目送》里,同为人母的龙应台,曾写下这样一段话,令无数亲子动容。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看着妈打开冰柜翻出几段带鱼放进水槽解冻,小心拧开水龙头放出一线清流,那动作熟稔轻便,一如往昔。我忽然意识到,大多数人们读到这段话时,默认了「背影」属于远走高飞的孩子,而这个背影究竟是孩子的,还是父母的,龙应台其实并没有说明。

「儿子回来了。」妈依旧没有回头,任几缕碎发晃动着飘在嘴边,缓缓地说,

「这个家里,终于有过儿子的影子了。」

耳边安静下来,眼前浮起小时候妈挡住灶台冲我摆手的背影。那个背影很高很高,她的手,是到我的头顶,还是到我的肩膀?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穿围裙的?每次做好了鱼,她自己又究竟吃了多少?我费力想了很久,却不得不承认,我的回忆被岁月填浅,许多往事已经模糊了细节。

她的鱼和她的儿子

「好——了,端出去吧!」

灶火一熄,妈关掉油烟机,「先凑合吃点儿,你爸上市场买鱼去了。」她一面笑,手里的炊帚在锅里搅起水花,「他那人你也知道,你一回来,就是吃。几兜子几兜子、变着花样地给你买好吃的,鱼啊,虾啊,螃蟹啊,我说儿子吃不了,也没用。」

我笑问冰柜里两年陈的鱼虾还有多少,妈也笑了。

「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得吃最新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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