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第二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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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10日的读者微信版,转发了我在民国文艺推出的一篇文章。
文章写的是,我的朋友莫名,1979年2月26日,在大兴安岭一个鄂伦春小屯子,由呼啸的北风,和漫天鹅毛大雪伴随下,走完他磕磕绊绊的人生之路,永远闭上了眼睛。亲朋好友,为他举行了一场风雪中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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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莫名的原配妻子常白,参加完莫名的葬礼之后,没有停留,连午饭也不吃,拉着女儿,让我陪着,匆匆忙忙离开屯子,顶风冒雪的下了山。
是零下二十几度的严寒,封住了喉咙?还是诀别亲人的悲痛,压抑得无力发声?
一路上,常白始终沉默不语。直到上了回省城的火车,指着困得像一滩泥,背靠座席打着呼噜的女儿,才开口说,“她念叨的那句话,很实在。‘有的人死了,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死了。’我大概是死了吧?”
这话,听着,像要殉葬的意味。我阻止她,“大姐,说什么呢,挺吓人的。我们赶紧也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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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白参加完莫名的葬礼,折腾半天一夜,第二天早上七点多,才回到省城。
她到家,没顾得上补补觉。洗了洗,换换衣服,就对要上班,已经提升副院长的第二任丈夫说,“老邵,我们离婚吧。我先起草个协议书,再去医院找你。你带好身份证。”
老邵闷声闷气地问道,“怎么,要给刚下葬的人,当贞女烈妇啊。”
常白摆摆手,“别误会,我没这个资格。”停了一下,语气十分平静坦诚地接着说,“这些年,老邵,委屈你了。应该解除你的替身身份,去做个真正的男人。我呢,没了莫名的牵扯,变成单身,也不会招来风言风语。而且,我一个人就是一个家,办事,花钱,都有了自主权。所以,老邵,我们分手,是双赢的好事。而且,谢谢老天爷的关照,没让我们有孩子,省了许多麻烦。”
4
常白对我说了这件事。我劝她,“大姐,我明白,你和老邵,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可这些年过去了,不是平安无事吗。你再凑合几年,保持个晚节,挺好的。”
常白一脸严肃,“没大没小的,你和什么稀泥。我的事我做主。”
我还在劝解,“再说,莫名走了,更没必要了。”
她说,“你说错了。我和老邵,就是让莫名觉着他和那个吴银莲一样,两边都扯平了,没欠我什么。如今,不必再算这笔帐,用不着继续做戏。”
最后,常白还是和老邵没打没闹的领了离婚证。老邵原来有一套房子,当上副院长,又分了一套。原来的,过户给了常白。
离了,两人还在一个医院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点别扭。常白就由这个三甲市医院,去了一个二甲的妇幼保健院。她原来就是儿科的护士长,到这个新医院,很对口,更能发挥她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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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后,常白歇班。她跑到我混饭吃的大学,叫我出来喝咖啡。
我直奔主题,“大姐,何必这么破费,有事吩咐好了。”
常白笑一笑,“不愧是教授,智商可以呀。”
我纠正,“副教授,副的。”
她接着说,“有教授两个字,足够了。你们这里的继续教育学院,招不招自费生?”
我猜测着,“这个自费生,是不是来自鄂伦春?”
果然让我猜中了。莫名和吴银莲的儿子,念完高中,没考大学,在家养狗。常白想利用我掌握的那点权限,让这小子念几年书,将来有个饭碗。
为常白,也为莫名,我义不容辞,很快办完手续。自费的花销,全由常白负担。而且,她一再嘱咐,告诉吴银莲,说有奖学金,家里不用花钱。
常白用手指指着我脑门,“副教授,听好,这是超级机密,绝对不可泄露。否则,我敲烂你的头。”
我举起拳头赶紧表态,“不敢。再有一个脑袋,也不敢。”
6
常白女儿常越红,大学毕业去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老板的儿子,是她校友兼男友。就在莫名去世一年零两个月,朋友圈里传出两人结为连理的喜讯。老板成了公公。
领证之前,常白让女儿去派出所更了名,叫莫越红,只是更了姓。
莫越红有了自己的家。二月有一天,来看妈妈。常白像领导对待部下那样,很严肃地分派给她一个任务,“小红,你去出版社要个书号。”
莫越红愣住了,“要书号?”
常白点点头,“嗯,给你老爸出本小说集。”
莫越红说了一句“应该。”然后,话就不连贯了,“可是,可是,老妈,书号,好难要的。”
常白拿起水杯,重重放在茶几上,“好要,就不找你了。你老公公,老公,还有你,在出版社那边,都能说上话,没什么难的。”
莫越红知道老妈的脾气,不敢顶下去,就答应联系一下。
常白又说了自己在心里盘算好久的想法,“我明白,现在出本你爸爸这样的书,有了书号,也得走自费的路子。钱,你们放心,我全买单。就印1000本平装的,捐赠给他家乡的图书馆。再印10本精装的,由我收藏。”
从这番话,莫越红听到了老妈的心声,透露出一股不到长城非巾帼的气概。就以老公公为后盾,她和老公使出浑身解数,求爷爷 告奶奶,请客送礼加许愿的,经过四个多月的奔波,这本书的出版,终于有了着落。
7
常白拿到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莫名小说集”,已经是十二月月初了。
由于我和莫名是老铁,亲如手足,常白把她收藏的精装本送给我一本。
我捧着书,觉得分量很重,心里跟着变得沉甸甸的,“好精美,够得上珍品了。莫名要是看见,会漫卷诗书喜欲狂了。”
常白沉吟片刻,“嗯。昨夜在梦里,他说,他等着看呢。我打算去他长眠的那个地方,把书给他。”
路程这么远,又天寒地冻的,我劝她换个方式。比如,烧纸钱的时候,把书也烧了。
常白立马表示反对,“这不严肃。再说,他走了快两年了,我一直没去填填土。”
我提醒,“莫名是按照鄂伦春风俗安葬的,没办法,也用不着填土。”
常白坚持着,“反正我得去看看。”
我不再说什么。她女儿莫越红的老公在外地出差,我陪着她们母女,一起去了那个鄂伦春小屯子。
由吴银莲领路,来到那四棵支撑起木板,上面躺着莫名遗体的大树下。
此刻,木板连同莫名的遗体,随着风吹雨打,早已腐烂得什么痕迹都寻找不到了。四棵树倒是生出许多枝叉,落了叶子,枯干的在风中颤抖着。
莫越红在树下清出一块干净地方,拢起一堆树枝残叶,点燃了。
等到火势旺盛的时候,常白拿起那本精装的“莫名小说集”,轻轻地一页一页撕下来,投到火中,嘴里念叨着,“老莫,我和女儿给你送书来了。书印的很漂亮,是不是?你应该很满意吧?那就收下,慢慢看。”
常白的声音,伴着一团团浓烟,在空旷的四野中,回荡着,久久不散。
书烧完了,常白打了个喷嚏,身子颤抖着,“老莫,我好想多陪你一会儿,可是天太冷。我要冻成冰棍儿了,挺不住,得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看你。”
8
回到省城,常白感觉尿频尿急,而且带血,肉眼都能看到。起初,以为是气温太低,着凉了,得了尿路感染。一查,吓一跳。检验科主任劝他立刻去市医院,再复查一次。
常白去了,除了常规检查,还做了B超和CT,结果确诊为腎功能重度损伤。
常白是老护士,有这个常识,明白自己得的是尿毒症。她在医院看惯了生生死死,并没怎么恐慌,倒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
老邵是老资格腎内科专家,又是常白前夫,听到她的病情,吓出一身冷汗。
老邵在常白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还硬挤出几条笑纹,告诉她,“腎出点问题。”
常白马上说,“谢谢院长的安慰。身为患者,我不要透析,省下医疗资源给别的人,我回家静养。”
老邵连连摆手,“常白,透析不能放弃。另外,我和市中医院联系过,他们新挖掘出一个古秘方,对治疗重度腎症,有一定疗效,你可以试试。”
常白谢绝了老邵的建议,回到自己那间屋子,静静度过最后的时光。
一次,她神志恨清醒,我和莫越红两口都在,她向女儿做了交代,“小红,这是妈妈最后的嘱托,你记好。”
莫越红抹去眼泪,点点头,“妈,你说。”
常白拉着女儿的手,“我走了,你务必把骨灰盒子,送到那个鄂伦春小屯子……”
莫越红又点着头,“嗯,一定送去。”
常白接着说,“要埋在,摆放你老爸遗体的那四棵树下。”
莫越红答应道,“妈,我记住了。”
常白长长的喘口气,“好,记住就好。”随后,转过脸看着我,“教授,你帮她记着。”
我还没回答,莫越红爱人在一旁说,“妈,你放心,我们记住了。”
9
半个月后,1981年2月11日,距离莫名去世还不到三年的一个黄昏,常白安安静静闭上眼睛,走了。
莫越红遵照妈妈的遗愿,由她爱人,我,还有老邵陪同,一起去了大兴安岭那个鄂伦春小屯子。
吴银莲接待了我们。她恍恍惚惚还记得莫越红的模样,看她捧着的盒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惊慌的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吴银莲第一次见到常白,就惊得呆住了。这是她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让她难忘。这人忽然给装进盒子里,她有点接受不了。
我见过吴银莲,对她说了常白的临终嘱咐。她用狍子皮缝成的袖头,抹抹眼睛,转身去了邻居家。然后,领着我们到了那四棵树下。
吴银莲两个邻居,扛着铁镐铁锹,紧跟着来了。她指了指一块紧挨大树的地方,那两个人乒乓乓乓几下子,就挖出个土坑。
莫越红弯腰低头,恭恭敬敬把骨灰盒子放进去,然后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我们几个跟着抽抽噎噎的,也一脸哀伤。
莫越红慢慢止住哭声,嗓音嘶哑的祷告着,“老妈,一路走好,安息吧。”
我们一进屯子的时候,空中就飘满黑乎乎的阴云。此刻,随着狂吼的北风,大片大片的雪花,飞旋而下,一眨眼,天和地给罩在一片雪白之中。
吴银莲突然张开双臂,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说,“老莫,看看,你老伴由风神雪神护着,找你来了。你们在那边,重新团聚吧,山神莫日根会保佑你们的。”
老邵手里拿着的一部微型录放机,响起了呢呢喃喃的声音。是佛僧伴着钟磬,在诵念大悲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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