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飞向何方

秋来了。天空愈发青苍，像一块冰凉的玉。风也硬了，削着人的脸，削着枯草的茎。人便瑟缩起来，躲进四壁之内，向火，饮热汤，以为安稳。而我总立在后院，看那天上的过客。

它们来了。起初是微不可辨的一粒墨点，浮在极高极远的天心，疑是眼睛的昏花。继而墨点晕开，显出阵列，是一枚细长的箭镞，割开凝滞的穹窿。再近些，便听到了——不是禽鸟琐碎的啁啾，乃是一种浑然的、沉毅的声浪，自远天滚来，淹没了人的耳郭，也淹没了尘世间一切卑琐的营营。那是雁阵。

年年的雁，总无二致。排了严整的队形，翅翼的扇动若合节拍，头雁一声号令，群鸟便齐齐呼应，从容不迫地向南遁去。人们说，这是禽鸟之智，避寒趋暖，以全性命。大约是确凿的，生物书上亦如是说。然而我总疑心这智识里渗着些别的，一种远非“本能”二字所能穷尽的执拗。

它们究竟飞了多少年岁？怕是从洪荒初辟，地轴犹温时便起始了这无尽的旅途。彼时混沌未开，没有罗盘，没有图籍，更无先辈的遗训可供参照。第一只启程的雁，或是因了腹中的饥馑，或是因了羽下的寒凉，竟振翅而起，投向一片茫茫的未知。它如何晓得南边便有活路？许是莽撞的奔亡，亦许是听到了冥冥中一声召唤，便向着那召唤去了。这最初的飞翔，迹近于一种殉道，生还者便成了后世的先知，翎羽间藏了求生的符咒。

于是代复一代，这飞翔竟凝成了一种律令，镌刻在血脉的最深处。雏雁破壳，未及识得父母容颜，却先熟谙了那迢递的征途。待秋风一起，肢体内便有一种无可按捺的骚动，呼喝着，催逼着，教它离却这暂时的巢窠，汇入那天上的洪流。这已非抉择，而成了一种天授的宿命。

我望那雁阵，心中不免生出悲悯。想它们飞越千山，底下是桑田沧海之变。昔时葱郁的林莽，今朝或为不毛之石田；往昔浩荡的江河，眼下或成龟裂的滩涂。更有甚者，枪矢张网，处处杀机。它们飞着，何尝顾得底下换了人间？只是一味地向前，恪守着万古的旧约。这近乎愚钝的忠贞，却偏生保全了族类，使香火不绝。人自诩万物之灵，翻云覆雨，到头来奔忙竞逐，何尝有一刻安歇？而雁的轨迹，千载如一，反显出奇异的恒定。究竟谁为智者，谁系愚夫，竟难遽断。

村中老媪尝言，雁有灵性，能知兴衰。若逢盛世，则阵列齐整，鸣声清越；若值乱年，便零落散漫，哀音不绝。我初闻之，不过付之一笑，斥为乡野怪谈。而今再想，竟觉出几分苍凉的诗意来。那雁阵的聚散，鸣声的高低，未必关乎人世治乱，却必定系连着它们自身的悲欢。每一次振翅，都是对天地的一次叩问；每一声长唳，都是对命运的一次抗辩。只是这问与辩，无人能解，终消散在浩浩长风之中。

黄昏最是凄艳。落日熔金，将云絮染作血红。那雁阵恰从这巨大的火轮中穿过，霎时间每一片翎羽都灼灼生光，恍若天女散落的金针。它们的身影投在大地上，是疾走的暗痕，掠过山脊，掠过荒原，掠过蜷缩的村庄，不停不留。地上的人偶然举首，或有一刹那的出神，旋即又俯身于自家的活计。这壮丽的过场，于雁是生死攸关的远行，于人却不过是时令转换的标识，甚或只是无足轻重的风景。

夜色四合时，雁声犹断续可闻。想是落于某处沙洲苇荡，暂作休整。瑟缩于寒枝，以羽翼互相偎倚，警醒着四野的动静。或有伤病者，便永远留在了北地，再不能奋飞。生存的法则向来冷酷，雁阵不会为任何一个同伴裹足不前。这无情的决绝里，偏又藏着最深切的柔情——惟有如此，方不负了那未竟的征途。

我时或痴想，那头雁可曾有过惶惑？当它引颈前行，身后是悉索信赖的族众，而前方唯有虚空与渺茫。它可曾在某个迷雾的清晨，骤然失却了方向？可曾因疲惫而心生悔意，欲图南辕北辙？大约是有的，只是它不能言，亦无人会意。那一点惶惑，旋即被罡风吹散，剩下的仍是铁一般的意志，指引着羽族投向命定的彼岸。

天复一天，雁阵渐稀。终于有一日，天空重新变得空洞，再不见那黑色的箭镞，也再不听那悲壮的号角。它们是真的去了，撇下这日益寒冷的北国。人们说：雁归南方了。

南方何在？是花柳繁华的温柔之乡，抑或只是另一处暂可栖身的荒泽？于雁而言，怕是无差。南与北，俱非故园。它们的家园只在路上，在永恒的飞翔之中。生而为雁，便注定了要终身寻觅，终身流浪。

待得来年春日，它们还将北返，循着旧路，分毫不差。这又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跋涉。南徙为避寒，北归竟为何？为生育后代，为追逐水草？抑或只因数万年前的一纸契约，至今不敢毁弃？这其间的执着，近乎一种宗教式的虔信，教人肃然。

天空寂寥了。我仍立在后院，仰面望着。雁已尽，而看雁的人犹自伫立，竟不知何所待。忽有孤雁一只，凄惶地掠过天际，发出数声哀鸣，急急追向前方早已消逝的队列。是迟来者，是伤病初愈者，抑或是被遗落的鳏夫？不得而知。只见它奋力鼓翼，形单影只，投向茫茫的天际。

你将飞向何方？——我几欲脱口问出。然这发问终是徒劳。它自有它的方向，纵是孤身只影，亦不会迷失。它的路在血里，在魂里，在万古的长风里。

而我的路，又在何方？人非禽鸟，却同是世上的飘萍。谁不在寻觅一个温暖的归处，谁不曾被冥冥中的号令催逼着前行？只是人多聪慧，反易彷徨；雁虽愚钝，却得一意孤行。看雁的人，终于低下头来，走入自己的寒冬。

天际最后一粒黑子亦不复见。苍穹荡荡，唯余无语的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