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忌讳那些。”月见从釉色斑驳的神龛里探出一只小巧白嫩的脚来,悬空荡着。她脑袋向上仰着,正出神瞧着神龛里不知哪一处。
她居高临下,我跪于拜壂抬头望她,这位置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捉到她小而尖细的下巴,还有微微张开的一半下唇,但不用看我也猜得到,她现在的表情。
十年前我因身染重疾,从宗家被送到乡下的分家静养,几个月来舟车劳顿,使得我一抵达分家便发热不止,卧床三日闭门不出。
睁开眼时已不知几时几日,视线里朦朦胧胧漏进亮白天光,细密的雨声稀稀落落,我勉强睁开眼,周遭的光暗了下去,房里的景象清晰显现,家具了了,显得格外清冷,我挪了挪脑袋,往窗户方向望过去,接着便看到了月见。
她穿着白衣绯绔,一脚撩起倚窗框而坐,面微微向着窗外,黑发齐耳,身形瘦小,教我误认做一名不过十来岁的少年。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动静,转过头来。
我与她目光相对,便笑了笑:“外边下雨了吗?”
她听闻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慌乱。但不过一瞬她就整理好了一切,再次别过头去,“是。”
我以为她不欢迎我,只得悻悻得钻回被子里,望着床顶上的白色纱帐发呆。
不一会儿视线里现出一只手来,在我额头上落下,我心下一紧,又不敢乱动,只得拼命转着眼珠子望向手的主人。
还不等我开口问话,她就收回了手,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确不欢迎我,我再次确认。
很久以后我问起她这件事,她目光从供桌上摆着的八宝饭上挪开,在梁上飘忽,半晌才似乎记起来什么:“哦…”
“那时我跟前几日高香不断,熏得我头昏脑涨,一听才晓得宅子里来了个宗家的小孩,都说没几日好活了,便来看看是个什么家伙。”
月见是分家的家神,彼时的她已经有三百来岁了,大抵是之前我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不然也解释不清我为何能看得见她的真身。
大概是活了三百年头一次遇到可以看到自己的人类,月见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我身边,用着那张三百年来看什么都处变不惊的脸,做着一些非常幼稚的事情。
或是在我温书时,捉来聒噪的蝉放在窗棂上。
或是把我的镇纸石悄悄挪开,再兜来山风将桌上的宣纸卷得漫天飞。
甚至是将落在檐上的雀鸟一只只捉进袖里,等夜里我睡着时再钻进我屋子里放出来,临走时还不忘往我被子上撒上一把米。
每当我气愤得寻上门去,她就斜卧在供桌前阖眼小憩,她周身或雾气氤氲,或霞光四溢,或披覆星光,面容端得像玉琢的仙人像,待我说明来意,才慢悠悠抬眼看我,彼时我已经长得同她差不多高了,但还是被她望一眼就失了气势,只结结巴巴道:“不许再这样做了。”然后走出门去。
她有时会跟上来,然后从衣兜里摸索半天,掏出点什么给我。一块饴糖,一支上好的狼毫笔,或者是一本难得的书。
待我接过去,她又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又六年,我十六岁了。
月见再看我时需要抬起脑袋了,她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蓄长了起来,身体却依然是那幅干巴巴的样子。
她比从前愈发沉默起来,每当我看书看乏了,抬起头便看得见她无声无息地坐在屋外的池塘边,不知看着什么正出神。
她觉察到我的目光,便转过头来,伸出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再点了点不远处,我才看见有一只蜻蜓落在了池塘中央的盛开的荷花上头。
有雨滴落进了水里,蜻蜓瞬间起来,飞走了。
那场雨非常大,来势凶猛,夜里风将我的窗推开,雨被吹卷进来,我从梦里惊醒,掌灯关窗,正瞥见月见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她的背弓得极弯,削瘦的两肩越发突显,我才猛然发现这几年来她身形愈发清减了。
“月见,你做什么?快进屋来。”我着急唤她。
“有人来了。”她没有回过头,声音却清楚地落进了我耳朵里。
“谁?”话刚问出口,便听到急有人声,下人们慌乱的脚步声和风雨声混作一团,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抬头冲院外应了一声,再回过头时月见已经不见了。
是宗家的人来了。
“晏少爷这十年来承蒙分家照顾,如今身体康复,不好再叨扰,是时候返回宗家了。”
我站在大堂门外,听到里边传来人声。门口的下人们低声议论:“当初当是个快死的病痨子扔过来,如今人好了就要回去。”
我进了门去,里边的人皆吓了一跳,目光聚在了我身上。
“您请回吧。”我对那人说。
话音刚落,我见烛树上的火苗忽地连绵倒伏,周遭人影被照得忽明忽暗,而屋里此刻是没有风的。
我忍不住笑,又担心有失分寸,便低头伸手按住唇,轻咳了一声。
“不必劝我了,我不会回去的。”
宗家的人又留了几日,见我无动于衷,才不得已离开,临走前还撂下狠话:“分家时运不济,命不久矣。”
我才幡然醒悟月见为何看起来愈发清瘦起来。
分家比起我来时少了一半的下人,家中老大人的珍玩古画一件件变卖出去,宅田被几个兄弟瓜分,再无人有暇顾及宅子里那位家神了。
我再去找她,她只道:“我不忌讳那些。”
我跪于拜壂抬头望她,忍了又忍,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开口却叫出了她的名字:“月见。”
她晃动的脚僵在半空中,慢慢垂下去,半晌才应我:“嗯?”
“没什么。”我声音低了下去。
接着听到有人扑哧笑了一声,那声音小小的,却在空气里嗡然荡开,在我心头撞了一下了。
“你啊…”她无奈道。
夏日好,蝉虫聒噪,蜻蜓小心地落在荷花上,池塘里的两尾绯写愈发活泼起来。
祠堂里安安静静的,月见的脚又慢悠悠晃动起来,我转过身面朝门外而坐,我没有问她究竟会不会消失,她也没有问我为何不离开。
这世上很多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
又或许其实我们俩自己也都不知道答案。
又几年,月见愈发深居简出,我时常到祠堂去探她,却总遇到她阖眼呆在神龛里睡觉。我便会在她身旁坐一会,再静悄悄地离开。
一日我照例去看她,她从神龛里走了出来,却还是伏在供桌上睡着了,我蹲到她身边,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将脸完全掩住,我伸手轻柔地将她面上的发拂开,她那张杏叶般大小的苍白的脸便露了出来。
还是十几岁少年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变。我伸手从她两胁下穿过,将她抱起想把她放到神龛里去,起身时才发觉她身体那样轻,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的薄雾一般。
她双手落在我肩后,慢慢收紧起来,将我的脖颈环住,我意识到怀里的人已经醒了过来。
“外边下雨了吗?”耳边有人轻声发问。
我一时有些怔忡,“没呢,你要出去走走吗?”
“嘘——”她轻吁声。
她的手抚上我颈后的发,像安抚哭闹的孩子一样,缓缓地自上而下的抚摸着。
不过一会,她的手再次垂了下去,“你干嘛呢?”我半晌才开口,听到自己轻快的声音。
我把她放到神龛里,她似乎累得再也睁不开眼睛,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指下却被挣开,她抬起那只手,微蜷的指尖向外扬了扬,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
我双手攥成拳头,扭过头往外走,刚一迈出祠堂门,天光如洒,细密广阔,一只蜻蜓在我眼前轻巧地飞过,四下里静得只听得到风声和它的振翅声。
我转过头,祠堂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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