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我了,一个口口声声说是去探亲,实则却是被那远方的风、远方的云勾走了魂的人,一个甘愿用十小时的颠簸,去换一眼天地苍茫的,矛盾而又执拗的人。
列车终于到站,已是晚上十点,西北的夜,来得迟,天边还残留着一抹不肯褪尽的、鸭蛋青似的亮光,但孩子的眼皮却早已沉沉地坠了下来,抱着他,站在陌生的站台上,只觉得一身的风尘与疲惫,都化作了铅块,坠在四肢百骸里,杜先生十一点半才匆匆赶来,夜的静谧与等待的焦躁混在一起,见面时那几句带着火气的言语,竟成了这趟漫长旅程的第一个注脚。
原计划的租车,因了杜先生同事的热情而作罢,我们开着一辆借来的车,带上一位名叫小静的年轻人,便这样匆忙上路了,现在想来,人生许多的行程,不也正是如此么?并非事事都能按部就班,总有些意外的人与事掺和进来,构成了旅途本身那芜杂而真实的纹理。
而当那片真正的草原毫无预备地扑入眼帘时,心里所有郁结的块垒,霎时便被荡涤一空了,那不是甘南草原那种带着雄浑力度的苍绿,而是一种丰腴的、温婉的绿,像一块巨大而无垠的丝绒,一直铺到天地的尽头,雪山就在不远处,峰顶的积雪是千年不化的,在碧蓝的天幕下,闪烁着清冷而慈悲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静默”,山在那里,亿万年地在那里;草枯了又荣,一岁岁地轮回,它们从不言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我那点来自尘世的疲累与怨艾,在这伟大的静默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又何等不值一提了。
后来,我们去了赛里木湖,人们说,这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诗意的、宿命的悲伤,湖水是那种沉静的、化不开的碧蓝,风过处,漾起层层縠纹,阳光碎在湖面,像洒下了一斛跳跃的金刚钻,我独自坐在湖边,听着湖水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轻吻着岸边的沙石,那声音,清凌凌的,直透进心里去,撒贝宁说“不去赛里木湖白活了”,我想,他说的或许不是湖,而是这样一种时刻—在至美的自然面前,你与自己灵魂坦诚相见的时刻,泪水不知怎的就涌了上来,热热地爬过脸颊,这泪,为我来时那十小时的颠簸,为昨夜那场无谓的争吵,也为我未来那迷茫而未知的路,这滴“眼泪”,仿佛也接住了我自己的那一滴。
最令人心怀敬畏的,是穿越独库公路,车子在蜿蜒的公路上盘旋,一侧是嶙峋的峭壁,一侧是深邃的峡谷,大自然用它鬼斧神工的笔法,在这里肆意挥洒,造就了千万年形成的大峡谷,那褶皱的、裸露的岩层,是地球的年轮,记录着光阴的故事,回来后,每每看到新闻里说独库公路因滑坡、泥石流而封闭的消息,心里总会生出几分侥幸的后怕,继而是一种深切的感恩,我们何其有幸,在天地无言的伟力之间,得以平安地穿过,像一颗被短暂允可的微尘,这不也正如我们看似平稳的一生么?总在未知的风险边缘行走,能拥有的,不过是此刻的顺畅与安然罢了。
当然,也有遗憾,哈萨克斯坦的边防证没能留下一张照片,博物馆的干尸因闭馆而缘悭一面,起初是有些懊恼的,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一趟旅程若太过圆满,反倒失了真味,遗憾,是心里一个小小的、未完成的念想,它让这段记忆不至于被彻底封存,总留着一丝可供回味的、淡淡的怅惘,这或许也是人生的一种慈悲吧。
至于吃食,我这样一个对肉无感的人,竟也爱上了素抓饭,那金黄的、甜糯的萝卜丁,配上当地爽脆的咸菜,与油脂莹润的米饭拌在一起,竟有一种质朴而动人的风味,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品味着这寻常食物里的踏实与温暖,新疆的路,也教人惊叹,宽阔的八车道高速公路,像一条灰色的、自信的缎带,无畏地延展在无垠的天地之间,车行其上,只觉得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我没有遇见传说中的“娜扎”与“热巴”,但风中飘过的少数民族歌声,集市上那些带着腼腆笑意的面庞,以及他们生活中那些我不甚明了的风俗,都已足够让我这远方的来客,感到一种文化交融的、温柔的吸引。
回到家中,许久,那碧蓝的湖水、温婉的草原、险峻的峡谷,以及那碗素抓饭的香气,还常常在不经意间闯入脑海,我这才明白,我风尘仆仆地去往那片遥远的土地,名义上是探亲,实则是一场对庸常生活的出逃与对辽阔自然的朝圣,我带去的,是一个被都市生活揉得皱巴巴的灵魂;我带回来的,是一个被雪山湖水与旷野长风熨帖得平整而安宁的自己。
新疆,真是个好啊,它不言不语,只是坦然地将它的壮美与苍茫、它的温存与酷烈,一并展露给你看。
而后,它便让你带着这一切,重新走入你那喧腾的、琐细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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