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目录 | 第三十九章 夤夜载驰
第四十章 孤城万仞
天刚黎明,永安城外鼓角犹如雷鸣,大队叛军开始攻城了。
永安城背后是山,东西两侧城门沿着山势而建,倾斜而上,易守难攻。唯有南门前空旷平坦,本来一直是叛军的主战场。现在不知是不是要向围城示威,居然三座城门一起告急。
本来就薄弱的兵力,还不得不被分散到三个地方,霎时显得捉襟见肘。
蒙凤毅手持长刀亲身督战,只见下面刀剑如林,旌旗招展,疾驰的马匹带起大量尘土,把永城罩在一片黄沙之中。
弓箭,云梯,冲车,一轮接着一轮地攻上来,守城的士兵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拼尽全力地破解。
看城下的士兵潮水一样无始无终,他的心中不禁生出了惧意。
冥冥中仿佛有人听到了他心里的愿望,战鼓竟然渐趋式微,直至完全停了下来。随着一阵冲天的号角,旌旗分开,几匹马缓缓跑出。
居中一人衣甲鲜明,他嚣张地指着城头大喊:“永安城里的人听着,迦王爷有好生之德,不愿城破之日,玉石俱焚,你们快点把蒙凤毅交出来,免得跟着他做箭下亡魂。”
邢襄对铁珩说:“这是迦王爷手下的大将曳先,刀法快而狠,一手暗器也十分出名。”
蒙凤毅不由大怒,探身喊道:“叛国贼……”铁珩不等他说完,一把把他拽倒在地上,数十支箭已经飞蝗一样朝蒙凤毅刚才的立身之处射来,有的钉在城墙上,有的飞过城墙落在城内,剩下的被铁珩挥剑拨落。
邢安道沉了脸,高声说:“来人,护着陛下下城去!”
蒙凤毅却执意不肯走,他们正在僵持不下,敌军阵型再次分开,数十辆木笼囚车推到城前。从里面拉出来五十多个青年男子,都穿着南邾禁军侍卫的服色。
这些大概是那五百禁卫军中还忠于南邾王的部下,全都被王弟推到阵前。他们衣裳破碎,身上带着伤,看来是吃了不少苦。
又是一声号炮响,站在他们身后的刀斧手扬起了雪亮的大刀。
刀光闪烁处,惨叫声不绝于耳。这些人有的被剁了手,有的被砍了脚,还有的被开膛破肚,摘肺挖心……
霎时间阵前血流成河,一个个死状极惨。
叛军这一手本来就意在威吓,所以任由未死之人惨叫打滚。永安城头多是没上过战场的士兵和老百姓,虽然昨日已经和叛军厮杀了半天,但离得这么近,眼看着几十个大活人被凌迟处死,还是极为触目惊心。
胆小的人已经开始双腿颤抖。
岳朗和邢襄不约而同,拉弓搭箭,向曳先射去,谁知道他早有防备,盾牌结成一面盾墙,护着他慢慢退了回去。
蒙凤毅不顾侍卫的拦阻,再次探身出去大喊:“蒙凤迦!你有胆造反,没胆子和我说话吗?给老子滚出来,我们亲兄弟当面说清楚!”
叛军的阵中又响起一声号角,几十名盾牌手拥着两匹马慢慢近前来,正是王弟蒙凤迦和突畚的赞王格里让。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蒙凤迦高举马鞭,大声晓喻全军:“我和王兄说几句话,谁也不许射冷箭!”
蒙凤毅挣开邢安道,指着王弟怒道:“我们小小南邾,一直在夹缝中求存,本来就难。如今你还窝里斗起来,岂不是叫亲痛仇快?”
蒙凤迦冷笑道:“你鬼迷了心窍,什么都跟着卫国后边学,现在还要上赶着去做他们的附庸,这样的南邾,和被中原吞并了有什么区别?不如改名叫南卫好了。”
蒙凤毅看着一奶同胞的兄弟,气得全身都在发抖:“你以为南邾可以一直跟着突畚?他们现在敌不过大卫,有一天定会把我们的骨髓都榨出来!”他指着站在王弟身边的格里让,声音变得十分恳切,“这个大王我可以不做,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为了这个位子,不惜引狼入室。”
格里让纵马而出,手中长剑往铁珩方向一点:“豺狼?早就已经被你引进来了,你还执迷不悟!”
蒙凤毅还待再骂,格里让左手一挥,身后的突畚士兵一齐大叫,把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
叫声一停,格里让又冲着城头喊道:“陛下,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突畚士兵早有准备,七手八脚把一个木笼放在发石车上,用力射上城头,“砰”的一声摔散了,几个血糊糊的人头从里面叽里咕噜滚出来。
蒙凤毅和邢安道一齐脸色大变,这些人全是派出去求救的,居然一个不落都被杀了。他们被围困在永安城的消息,外面大概还是一无所知。
蒙凤迦笑得有点发狂:“王兄,你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南邾,现在因为你一人,就要永安城这么多无辜的人和你同死,于心何忍?”他大声喊道,“守军弟兄们,你们何必为了他螳臂当车,白白送了性命?”一时城头人心浮动。
邢安道抓住狂怒中的蒙凤毅,声音并不是很大,却叫城头的守军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迦王爷继位为王,不光南邾要挣扎在突畚控制之下,战祸再起,永无宁日。永安城中有这么多汉人,他也绝对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很多人在升明初年已经流离失所过一次,这回一定要拼死护住我们的家园!”
城下嘈杂的人声在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如同怒海的浪涛凝结成冰,千万双眼都盯住阵中缓缓走来的一人一马上,忘了发出声音。
马上的人,双手被牢牢绑在身后,风吹动她浅紫色绡花的丝衣,襟袖飘舞,好像一朵将开的紫菀。
“是王妃!”邢襄惊呼。
蒙凤毅双手抓住城墙,几乎纵身跳出去,嗓子都破了音:“凤迦,你!你竟然如此无耻!”
格里让将佩剑横在罗妃的脖子上,笑道:“两军对垒,本就无所不用其极,谈什么无耻不无耻?如果大王还顾念着和王妃的情分,自己从城里出来,也免得死更多的人。”
罗妃明艳的脸孔上泪痕纵横,叫了一声“大王!”
蒙凤毅眼睛都红了,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爱妃,我一定把这些人碎尸万段,为你报仇。”
格里让把一柄短刀塞到蒙凤迦的手里,喝道:“还犹豫什么?”蒙凤迦咬了咬牙,狠狠一刀砍在罗妃的手臂上。
鲜血像盛开的牡丹,染红了她浅紫色的衣裙。
罗妃咬紧牙关没有呻吟,大声说道:“蒙凤迦!你今天杀了我,白夷族的几万人绝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格里让扬声喊道:“陛下,你忍心叫王妃也受这凌迟之苦?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如此爱惜性命,叫你的女人为你惨死?”
城上利箭如雨一般砸下来,怎奈那几十名盾牌手挡得严严实实,根本射不到。
蒙凤迦看威胁不奏效,心中急躁,又是一刀砍在罗妃的腿上,罗妃依然忍着没有呻吟呼号。
蒙凤毅以袖掩面,挥泪哭泣道:“爱妃,我现在就宣诏,我们的儿子封做世子,我死之后,由他来继承王位。”
铁珩忽然把铁背弓递给岳朗:“快,两张弓合一起试试。”
邢襄闻言一把抢过铁背弓,和自己的弓合在一起,用尽全力拉开。这一箭力量很大,又刁又快,居然从两面盾牌之间的缝隙撞过去,划伤了格里让的右臂。
盾牌手一阵混乱,城头守军的箭趁机钻入空档,霎时射死了好几个。
可剩下的人越发小心,盾牌叠得密不透风,邢襄的箭重重砸在那一片硬木上,咄咄作响,却再伤也不到一个人。
罗妃微微颔首,大声说:“陛下,不再要以我为念!”她知道今天必遭不幸,心中反而一片平和,抬头向城头遥望,看见蒙凤毅一脸悲愤,邢安道表情凄切……还有站在他们身边一身天青色的铁珩。
真有点像那一天东山上清晨的晓色。
罗妃轻轻笑了一下,想起那一首她对着他唱的清婉缠绵的歌。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邢襄不停张弓射箭,手指都被弓弦割破了。邢安道拉住他的胳膊低声道:“襄儿,送王妃痛快地走吧。”
“爹?!”邢襄手中并在一起的两张长弓抖起来,泪水滚滚而下,再也瞄不准方向。
只待蒙凤迦再次扬起手中的短刀,罗妃用力一挣,和身向霜寒的刀锋撞去,冷风中只听惊呼四起……
血色犹如万点红花,飞溅开来。
蒙凤毅伏在地上失声大哭,铁珩站立城头,手指颤抖着,掩住了眼睛。
城下的盾牌手拥着蒙凤迦和格里让飞速后退,几十队叛军抬着云梯,推着冲车,又一轮的进攻开始了。
杀声震天,羽箭横飞,交织成一张密网。
看到罗妃如此惨死,反倒激起城头永安军的同仇敌忾之心,更知道此城一破,玉石俱焚,谁也不能幸免,因此青壮年固然奋起守城,老弱妇孺也帮助担土递石,运送伤员,共抗强敌。
这一场厮杀一直持续到了黄昏,雪亮的刀光映着成千上万的火把,照亮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也照亮了伤痕累累的城墙。
永安守军开始把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往下扔,熊熊的烈焰之中,叛军始终未能冲上城头。
叛军在夜幕初降时缓缓后撤。
血战一天的永安终于得到些微的喘息之机。
铁珩站在城墙的最高处,看着下面的一片狼藉,良久无言。远方阴云密布,风吹来潮湿的雨意,吹动他的衣袍错落纷飞。
“我已经把人分成三队,大家轮流修墙警戒休息。”岳朗走过来,手在铁珩额头试了一下温度,“你先去吃点东西?”
铁珩点了点头,刚一迈步,只觉头晕目眩,身子一歪差点摔倒。
岳朗抢上去把他扶住,铁珩甩了甩头:“没事。”声音哑得厉害,手臂也微微发抖,似乎已经疲惫至极。
岳朗不管他说什么,架着他就往城楼下走:“你去好好睡一会,要不然我叫石海和罗春来一起抬你去。”
两人走出几步,铁珩忽然轻声说:“你要记住我这个教训,情势不明之时,贸然闯进来,不光自己的事做不成,还会害死别人……”
他的眼里流露出一抹悲意,却马上转向远方:“我明明已经想到突畚不会就此轻易罢手,也知道南邾王兄弟不和,却只顾着会盟之利,妄想合议之后就可以专心对付突畚,实在太过急功近利了……”
岳朗知道他的性子,这几句话说得越平和,心里其实越难过:“南邾王自己都不知道亲弟弟要造反,你又怎会未卜先知?”
铁珩摇头:“是我带着你们来会盟的,没有察觉可能的危险,就是我的失误。如今一起陷入死地,这就叫一将无能,累死全军。要不是王妃深夜示警……只可惜连累她死得这么惨……”提到罗妃,他闭了闭眼,就算再坚忍,眼角也盈有泪光。
“还不都是蒙凤迦这个畜生搞的!”岳朗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心里有些慌乱。
铁珩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伤心的弧度:“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冥冥之中,终究是我……亏欠于她。”
岳朗分辩道:“你不能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铁珩笑笑,抬手揉乱了他的发髻:“你也不用再替我找借口了。”他放开岳朗的手,独自往前走去,身影依然腰背挺直。

TBC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