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人,他生性温凉,温凉的性情也让他感知和明白世人对他的厌恶,平添许多无谓的痛苦。我认识他时,他就一瘸一拐的,双腿的小腿萎缩使不上劲蜷缩着,走路全靠一双手充当着拐杖,大腿使力膝盖磨跪着行走。他很瘦,说话口齿不清,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从来没看他生过气。
他是我记忆里的大伯,爷爷长兄的大儿子。他是为数不多的从小给我温暖的人。我有三个姐妹,又由于我家重男轻女的缘故,我从小就不被喜爱,有人对我好我便会一直记着他的好,想着长大了能有所回报。
他的好很直接。他喜欢给我们送他认为的好东西。盛夏水果成熟的季节,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树去摘的那些果子。我们一群小孩打闹得正开心,他蹭着泥地,半身沾满了泥土,朝着我们走过来,我看他走得困难,就朝他走过去,看他笑眯眯的从胸口半敞的蓝破中山服的里口袋掏出了几个圆润的李子,这些李子大小不一,大的有核桃大小且晶莹剔透的,阳光照耀下似乎能看到薄皮里面熟透了的果肉。我伸出手去拿了一颗吃了起来,母亲训斥我说大伯不方便多不容易,让大伯自己吃。可是大伯坚持要放在我的口袋里,看母亲没有继续说不要,他开开心心的蹭着炎热的地皮回去了。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离他,而是主动接近,他很爱亲近我,每次都会给我留着他的好东西。脆皮的梨,糖心的李,火红的石榴,软糯香甜的八月瓜……他总是亲手送到我的口袋里,再笑眯眯的走回去。父母让他不要这么辛苦,可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给我留着好吃的。那时候我可期待他的出现了。
可是他自己过的并不好。因为他的残疾,在农村帮不上家里干农活,还需要人照顾。可能之前也好好照顾过他的吧,时间太久了家里人失去了耐心便不再搭理他,任其自生自灭。我们小孩子经常到他们家串门,因为两家距离很近。在他们家,我看到家人对他的恶:从猪食锅里舀一碗给他扔到地上,还要附带一句,怎么还没死?让他和牛一起睡牛棚;不给他衣服换……这样长期以来,他身上就有一股味儿。大人们厌恶的态度,让并不懂的小孩子对他盲目憎恶,总是拿石块砸他,还会在砸中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他们惩治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被打中之后总会嗷嗷地嚎叫,就像半夜哀怨的狗叫声。(我并不是贬义,就是形容这种声音的无奈和悲伤)。然后再哇啦哇啦的说了一堆什么,反正并没有震慑到谁,反而让一群孩子越来越兴奋的砸他,就像得到了某种奇妙的回应。这样的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谁也不知道每天会发生多少次这样的“群殴”。
我亲眼见证这样残忍的画面,我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弱者,而且他还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是我那时年纪太小了,我无法阻止他们那样对他,只能哭着找大人。谁家都不会因为他真正教训自己的孩子,吓一吓就了事了。人人都说他上辈子作恶太多,这辈子才会这么造孽!可是谁知道上辈子的事呢?家里人都没把他看作人,其他人又怎么会正常对待。
父母说他是个可怜人,他青年时身强体壮,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收完水稻挑谷粒,他一次就可以挑百来斤;苞谷成熟了他一个人一次就可以背三个人的重量;耕田犁地更是不在话下……长期劳累加上他大汗流淌以后又急着降温,喝冷水洗冷水脚,身体承受不住就萎缩了,就成现在这样了。“那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大伯的亲人不好好给她治病,还对他那么坏,他都那么不好了……”我不解。“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你去拿把锄头来,我给你刨根根问到底哇!”父亲不愿再说了,只是喃喃自语道:“他是个苦命人。”
他一个人在黑夜里孤寂地爬行,没有星火,也没有同伴。我不知道他那样的日子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承受了那么多的黑暗。后来我上学了,和小伙伴一起玩的时间变少了,能见到他的时间也少了。听说他家对他又更残酷了,甚至连猪食也不给他吃了,想让他快点死掉。他有时太饿了,就会来我家要一点吃的,奶奶会直接给他煮了一盆面,让他吃个饱。留他在家睡觉,他却执拗地要回去,奶奶送他回去后好言相劝,却在我家听到咻咻地鞭子声响起,他又挨打了!还有他不慎掉进粪池差点被淹死,掉进水稻田里挣扎半天爬不上田埂,雨天被赶出去放牛被牛吊拖着……
我放学了偷偷去看过他,还给他留糖吃,他对我笑着,笑着笑着眼角就流出来两行泪。我递过我手里的糖,剥开递进他嘴里对他说:“大伯,吃糖,吃了糖就不哭了。”他一边吃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是个好孩子。”伯娘远远地看到了就骂他,“连小孩的东西都抢,猪都吃得饱的东西,你还吃不饱?你连猪都不如吗?”我赶紧解释说我给他的,不是他抢的。但是她似乎并不在乎事实,她只想继续中伤他:“没用的东西,你活着简直浪费粮食,什么活也干不了,你连牲畜都不如……”我愣愣地望着伯娘那满是横肉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他们明明是一家人啊!
再后来,我上寄宿学校了,再也没见过他了。听奶奶说那个严寒的冬季,他向伯娘提了此生最后一个要求,他想吃馍馍。伯娘想也没想地就骂了他一顿,说他还敢使唤她干活,大冷天想得美,说着还想操着板子打人。但是一晃而过想起他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请求,就骂骂咧咧地随便给他炸了点面粉团子。他吃过后满意地睡了,再也没醒。伯娘还很庆幸地说自己满足了他生前的最后愿望,也算一件功德。我大为震惊,这也能算功德?!他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我并不清楚他具体哪天走的,也不知道他的坟头在哪儿。我问过奶奶,我想去看看他,看看这个曾经对我好的长辈。奶奶给我描述了位置却无法带我去,老家的习俗是晚辈的坟前长辈不能去。大致是太简陋了吧,我去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他或许不想有人能记得他吧,毕竟这一世他太痛苦了。不被记得也好,记得他的人里又有多少生前对他好呢?
仅以此献给那个不幸的却早已结束不幸的人!愿你下一世身体健全,安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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