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

于是，我们便在心里，偷偷藏起了一本账簿。这账簿不是记恩的，那是另一本，早已被一次次虚伪的歉意与反复的伤害，涂抹得字迹模糊，残破不堪了。我们藏起的这一本，是记仇的。起初，或许只是用铅笔，浅浅地记上一笔，带着些犹豫与不忍，总盼着下一回，能用橡皮将它拭去。可偏偏，那施害的手不肯停，那道歉的嘴也未曾闲。于是，浅痕成了深壑，铅笔的印记，也换作了浓墨，一笔一笔，力透纸背，仿佛要将那受过的伤，刻在自己的骨殖上，才算牢靠。

这记账的过程，起初是痛的，带着被撕裂的屈辱与愤懑。渐渐地，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麻木，仿佛在清点一堆与己无关的、冰冷的货物。货物是什么？是某年某月某日，为着几分田产，那血脉相连的亲人如何在人前温言软语，人后却亮出淬了冷的算计；是某次家宴之上，为着一句无心之言，那所谓的至交如何笑得春风和煦，转身便将话语磨成利箭，射向你的背心。一桩桩，一件件，日期、地点、人证、物证，罗列得清清楚楚。我们像一个最苛刻的账房先生，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错漏。我们以为，这是清醒，是自保，是将那血淋淋的教训，用白纸黑字固定下来，好教自己永志不忘。

这账簿，初时是藏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生怕被人瞧见，仿佛那是什么不洁的、羞耻的东西。可记的条目多了，分量重了，它便不甘于蛰伏了。它要从心里跳出来，要占据你的眉眼，你的言语，你的全部精神。你的眼神会因此变得多疑，看谁都像藏着刀；你的言语会因此变得尖刻，因你总在不自觉地防卫。那本账簿，成了你与世界之间的一堵墙，它替你挡开了可能的伤害，却也隔绝了所有温暖的阳光。你背着它行走，如同背着一具无形的、沉重的枷锁。这枷锁，不是仇人给你戴上的，是你自己，一锤一钉，亲手锻造，然后甘之如饴地套在了颈上。我们以为是在惩罚那些伤害我们的人，殊不知，这漫长的、无声的刑罚，首先受着的，却是我们自己。

而那些被我们记在账簿上的人呢？他们大抵是浑然不觉的，依旧在他们的世界里，演着那套纯熟已极的戏码。他们的坏，或许真如文中所言，是“骨子里”的。但这“坏”，未必是戏剧里那般面目狰狞的青面獠牙。更多的，是一种浸透了世故的“凉薄”。他们心里，亲情、友情，这些带着温度的字眼，早已被换算成了明晰的数字，放在了“金钱与利益”的天平之上。他们的道歉，并非源于内心的悔悟，而更像是一种社交的仪式，一种暂时的、低成本的妥协。那话语的诚恳，眼神的痛切，不过是他们从“人情世故”的武器库里，随手取出的一件应手的兵刃罢了。用完了，便收回鞘中，下次需要时，依旧寒光凛冽。你看清了这一点，便知道，你那本沉重的账簿，于他们而言，轻如鸿毛，甚至不值一笑。

那么，我们该如何处置这本日益沉重的账簿呢？这便成了最要紧的诘问。

将它付之一炬么？那需要何等的豁达与勇毅！那火焰，烧去的不只是墨迹，更是自己一段被反复切割的过去，是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痛苦。这近乎一种涅槃，非常人所能及。将它深深埋藏，任时光的尘土将其覆盖？这似乎温和些，却也需提防，某日一场风雨，又会将那泥土冲刷开，露出底下依旧鲜红的伤口。

或许，一个更近乎人情的法子，不是去学着“记仇”，而是学着“认清”。记仇，是将毒素吞入自己腹中，日夜承受其蚀骨之痛。而认清，则是冷静地辨识出那是有毒的饵，此后，从容地绕开那根钓竿，甚至，离开那一片水域。你不必再为他下一次的伤害而预备你的愤怒，也不必再为他虚伪的表演而浪费你的情感。你只是知道了，那是怎样的一种人，你们之间，应隔着怎样的一种距离。这距离，不是声嘶力竭的宣告，而是一种沉默的、坚决的疏远。

孔子有言：“以直报怨。”这“直”字，意味无穷。它并非“以怨报怨”的睚眦必较，那终将陷入冤冤相报的轮回；它也非“以德报怨”的无限宽容，那需要圣贤的胸襟，且易流于虚伪。这“直”，是耿直，是坦荡，是依照公正与理性的法则行事。认清了他的本性，便依照这“认清”去行事：该远离的远离，该割席的割席，在法律与道义的范畴内，守护自己的疆界。而后，便将那人，那事，从心头那本最重要的“生者账簿”里，轻轻地、却也决绝地，划去。

人生譬如行路，我们终将遇见各色人等。有人赠你以鲜花，你当报之以微笑；有人掷你以瓦砾，你只需看看那瓦砾，然后继续走你的路。将那瓦砾一块块捡起，收入行囊，日积月累，你的脊背会被压垮，你的路途将遍布荆棘。而行路之人，目光当向前看，前方，自有云霞灿烂，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