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丘）
——谨以此文向参加高考的学子们祝愿、致敬！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攀上了这山的峰顶。
自小他就从这座山边走过，他经常仰望那山的峰顶。那座常被云雾遮蔽的峰顶，象一个飘在空中的桂冠，可望而不可及。许多人都可望而不可及。
那座峰叫宝顶峰。是宝顶还是宝鼎？反正那峰的形状象个装东西的方斗，老人们又说象一顶古时的官帽，工整而稳固的座落于蜿蜒东去的山脉之上。远远望去，四面峭壁，一派苍凉潇杀气象。传说中那山是神山，据说有神仙经常在那山顶上下棋，祥云缭绕，鹤群飞舞；传说中那山是宝山，山上的金银财宝人几辈子都用不完。白天看那山峰，瑞气升腾，云遮雾障，有雄鹰在崖壁上盘旋。红日从峰顶冉冉升起，一派灿烂。一入夜晚，山顶上飘浮着三两朵星星一样的灯，闪闪烁烁。人们说那是仙人们在山顶聚会，也有人说那是鬼火，是山鬼在夜色的密林中狂舞。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那都是一座神秘莫测而又令人向往的山峰。老人们捋着胡须说：那座山从来没有人攀上去过。好多人想攀上去，去实现自己征服者的梦，可都半途而废。一代又一代，死了不知多少人。
可是他，竟然在一夜之间攀上了那山的峰顶。
他就是山脚下那个村子里人，年方一十七岁。整日里以务农为生。当然农闲时间也上山去砍柴，挖药。小时候还在山间放牛，寻猪草。在他幼小的心灵里，那是一座根本不可逾越的山。
他听说了，也曾目睹了许多人要攀上那山的峰巅，看到了许多人梦想的破灭，失败的悲剧。那从山崖摔死的登山人，和他悲伤恸哭的家人们，给他带来了晚上惊叫的噩梦。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下，望着那山沉思，发呆。也或许是想象那山顶上是不是真有金银财宝，和仙人们不灭的灯，想象山顶是一个什么样的山顶。山里长大的后生，与山结下了厚重的缘分，自小在崎岖的山道上来来往往，摸准了山的脉络，熟悉了山的性情。哪道山湾升起了怎样的云，他晓得要下多大的雨；哪个山沟漂下来落叶，他知道来自哪一棵树。山，雄壮了他的体魄，充实了他的心智。多少次，他也曾做过登那山峰的梦想，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的，他一次次蠢蠢欲动的渴望，又一次次被沮丧地熄灭。一年又一年，现在他长成了体格健壮的少年。
多年来，他在那山的脚下来来去去，遥想着那山的无端魅力。昨天上午，他又一次走过那山，到熊耳崖——也就是山的那一边，去给割漆的表叔送粮食。回来的时候，太阳已下了山，天已经很晚了。表叔说今天不走了罢，天黑前到不了家。他说要走。仗着自己年轻力壮，道路熟悉，他在黄昏的暮色中踏上了归家的路。
在渺无人烟的山道上，他甩开了膀臂，手里举着根木棒，喝了口山泉里涌出的清冽的水，一路啊啊地吼着。木棒打着路边的树丛，蒿草。斜阳潺弱无力的光，惨黄的照着石崖，枯树。一只老鸦孤独地在低空翻飞，鸣叫着令人颤抖的声音，使斜阳更没了力气。远处的山岗上，一只狐狸在遥相呼应。路上的石子被他踢飞起来，落进没膝的荒草。一尾乌梢蛇从草丛中探起头，闪电般吐一下火红的信子，又缩回去，悉悉索索地远遁。夜幕终于在他匆忙的脚步中不知不觉地降临了。远山最高的峰顶被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照彻，显得格外的清晰和苍凉。但一瞬间，夜幕就从那苍凉里落下，很快来到他脚旁。渐渐的麻色，淡淡的黑色，至漆漆的黛色。山中的夜，浓得水都化不开。就在快到宝顶峰的时候，他已经在凭着感觉往前攀登了。但是他毫不胆怯。
他毫不胆怯，他没有怕的感觉。这山，他太熟悉了。他只觉到自己就是山，山就是他的身体，他是在被窝里摸自己身体的脉络。尽管他没上过峰顶，可山峰下的任何一段路他都走过不知多少回，哪儿有一块石头，那儿有一道沟坎，都在心里记下。他知道自己现在已到了峰顶的哪一面，他明白该向哪个方向走才能到家，就是不知道脚下，脚下究竟是枯藤还是乱石。
好几次，他撞上了一棵树；好几次，他在原地打转——夜，玩笑似地忽悠他，让他转上一圈又回来；还有一次，他爬到了悬崖的尽头，只差一步就掉下去了。可鬼使神差地，又从尽头了折回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那不叫走，叫爬——也不叫爬，叫摸。最后，他好象连摸的感觉也没有了，就在枯藤、树丛、悬崖、岩石、荒草间翻腾，不屈服的信念支撑着，无目标的乱撞。
远处，一对萤火似的亮光，晃晃悠悠地来了，在他前边，“萤火”停住，绿荧荧地盯着他，发出咆哮的声音。他知道撞上什么了，他大吼一声，山应谷鸣——他的嗓音之大，在全村是出了名的。一次，他一声吼，竟然将村子里一间破败的工房震得嚓啦啦发响，有坍塌的行状。当然，这会儿的一声吼，那长着“萤火”的东西，便倏忽不见。他胜利地笑了，他晓得那是一只豹。他继续“赶路”。
又是一道石坎，怎么不象石坎？他试着往上攀附。有力的手爪紧抠住岩缝，脚下蹬着一段坚硬的树根，猛力一跃。他身体紧贴在崖壁上，另一只手探空一抓，抓住了一枝吊下的藤条——是红藤，他感觉到是结实的红藤。他身体一下子悬空，可他抓住了红藤。一个翻身，他脚蹬上一块岩石。有风忽地从身旁掠过。一惊，他明白自己可能是在悬崖上。然而另一只手，这时却恰到好处握住了一根不晓得从哪里伸来的树枝。树枝把他拉向了崖畔。他攀了上去。
稍稍喘一口气。他揣摸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夜风呼呼从身边吹过，满山的树一阵轰鸣。他站起来，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迎面碰上的，是一面光溜溜的岩石。他揉了揉鼻子，鼻子被碰得酸疼酸疼，除了岩石还是岩石。他脚下忽地踩空，整个身子便栽了下去。完了！他想。
仅仅四、五秒钟，他在空中翻滚。哗啦一响，他又在空中被接住。身体微微地弹了一下，原来他掉进了被藤条“编织”的“摇篮”里。
他手抓住“摇篮”的藤条，艰难地翻了个身。身子晃悠悠的，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知道自己在空中，但不知道自己在一个怎样的空中。脸生疼，他估计是被划伤了，摸了一下：血。在“摇篮”里站起来，他用手扯了扯，便又攀着藤条向上爬去。
然而这次他爬到了树上。顺着结实的藤条，进入庞大的树冠，枝叶繁茂。他顺藤摸树，从树枝溜到树干，又从树干滑落到地上。地上是什么呢？依然是树丛，荒草。除了树丛、荒草还是树丛、荒草。“路”在何方？他不知道。
他想流泪。渴极了，可没有水；困极了，他坐在地上打了一个盹，很香甜的盹。做了一个酣畅的梦。梦中他似乎听到有人慈祥地说什么。可没有听明白就醒了。醒了的他揉揉眼睛，回味一阵，觉得很欣慰。便振作精神，又开始了摸行。
几乎全部是上，上，上。上就上吧！他想。于是心一横，涌上来一股劲，攀着岩石，抠住蒿草，闷头闷脑地，一个人在无路的路上摸索。又一脚踩空，所幸又抓住了一根藤条，但却是一根刺藤——坚锐的刺扎进他的双手，他手被扎得鲜血淋漓。钻心的疼，可他不敢松手，松手就意味着生命的丢失。怎样的疼痛都没有抓住生命的重要。好不容易，他又回到了能够立脚的地方。一双鞋已被磨穿了帮，衣服早挂烂了几道口子。心头涌上一阵酸楚，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在这样荒无人烟的黑夜，悲伤不起任何作用。
手上的血凝成了痂。风停了，群山万籁俱寂，周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有什么小动物在身旁沙沙沙跑过，许是老鼠？他估摸着方向，伸手一抓，抓住那东西了，一条蛇！他唰地一下子就甩出去。站起来，又开始摸了。感觉岩石似乎平坦了一些，有蛇的地方就不会有多险峻！他想。于是一鼓作气，他登上了又一道岩畔。觉得身边是一片哗啦啦作响的阔叶树林，空气中也少了腐殖物的霉味。脚下一绊，他捡到了一根干树枝，不由一喜：又多了一条助力的腿！
连着又攀上了几层不高的岩石，处处都潜藏着死亡的威胁——可他青春的心灵没有一点点死的感觉。凭着手中的树枝，他在前面拨来拨去，没有了踩空的危险——好几次，他用树枝探出的都是悬崖，便又抽身缩回，向另一个方向走——手中得力的工具为他增加了安全的保障，但却约束了他果决的行动。他有些迷惘了，索性坐下来，闭上眼睛养了一养神。
又一阵清风吹过，他再一次醒了。揉一揉眼睛，透过树梢的缝隙，他忽然发现了天空——天际间有了鱼肚似的亮色。难道天亮了？他浑身一个激凌，站了起来。渐渐地，他发现自己是在一片树林子里。
晓色很快就撕开了夜幕，脚下的地是如此平顺，软绵绵的，全是腐土。尽管非常的荒凉，没有丝毫人迹，却有一种难以言诉的温馨和大度。高耸的树木亭亭地立着，显示着雄伟；巨大的岩石如狮如象，在树林里“散步”。脚下的灌木丛如顽皮的孩子，时不时拽着他的衣服。丝丝白色的雾霭在身边萦绕。树叶沙啦啦发响，如琴声的伴奏。他在树林子里艰难而轻松地踯躅。清晨说来就这样地来了，一轮鲜艳的红日从天边喷薄而出，冉冉升起，将第一束光箭射进树林，他不禁呆住了：
脚下是万倾的白云的“波涛”和山峰的“岛屿”。
四面是悬崖，他站在这“岛屿”的峰巅之上，拥抱着清晨绚丽的阳光。
原来一夜之间，历尽千辛万苦，自己竟然攀上了任何人都没上去过的宝鼎山峰顶。
曾朝思暮想能登上的峰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实现。
啊！他兴奋得不能自己，爬上一块高大的岩石——似乎站在树梢之上，迎着朝阳，展开双臂，发出一声震天撼地的大吼：噢——
吼声迴荡在山川，向山下传去。吼声惊动了村子里人们，大家惊讶地向山上望去，只见在宝鼎山巅，在阳光的剪影中，站着一个疲惫、但却是英俊的少年。
啊！
（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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