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太阳总显得格外慵懒,而阳光也表现得惰性十足,在老杨家的东墙翻了好久都没有翻过去,现在还趴在外墙的侧面上。
今天是农历11月27,在黄历上面是非常普通的一个日子,没有丝毫的异样不同,说实话,就连我这个半仙儿也捉摸不出今天的特殊来。然而对有些人还是很特别的,那就是百姓村的老杨。
起更天儿微亮,老杨就起床唤醒了杨一妹去请村东头的教书匠李老先生。这李老先生的祖上本是进士出身,家中摆满了种类繁多,琳琅满目的书籍,据说他看过所有的书,所以他的学问也是村子里面最好的,没有之一。再加上李老先生博学多识,后来教出过几名成材的学生,更显现出他“飞机上挂水壶——水平高!”所以村子里面大小事情大家都是找李老先生定夺。今天,老杨也没有例外,杨一妹临出门前,老杨还不放心的在后面叮嘱着:一定要见面先鞠躬,可不能殆慢了礼数。
老杨看着杨一妹撒腿跑远,栓上了门栓,走到堂屋门口的墙边,将两只手交叉着揣进袖筒里面,背往墙上一靠,顺势向下滑,这一倚一靠一滑,老杨就窝儿在了墙边蜷成一团儿。
突然,院大门西边的墙头上面多了一个脑袋瓜儿,紧接着,又钻出来了一个,这样,接连着竟然有六七个鲜活的脑袋瓜儿摆在了墙头上面,黝黑的面庞加上清一色的刺头,竟像是墙头上面搁置了几盆仙人掌。
这几个脑瓜儿老杨全认识,是村子里面有名的一群游手好闲的二不溜青年,年纪不大,经验不多。最中间的那位主儿头大嘴也大,叫他大头,他的嘴肯定不同意,因为这主儿的一张嘴得有半张脸大小。村里人都叫他张大嘴,他倒是先开口了:“老杨,唉,老杨,听说你媳妇昨夜儿给你生个娃,咋不见你放通鞭在村子里面叫叫喜嘞?”
张大嘴左边是苟泥蛋和张全蛋,两人嗞着牙附合着:“就是呀,我们等着吃糖嘞!”
老杨抬头瞧着几个脑袋瓜子儿,暗道这几个捣蛋鬼不会有什么好心眼儿,于是勉强的挤一下眼说道:“晚些时候自会放鞭,赶紧回家等着去吧。”
老杨说完故作懒洋洋的挪了一下身躯,虽然头还是低着,眼光却一直瞄着墙头上面的几个脑袋瓜子儿。
张大嘴看了一眼右边趴在墙头颇有些吃力的张阿生说:“阿生,你咋给我们学嘞?你说张阿婶给老杨家接生了个三眼的娃儿?可有假的吗?”
那叫张阿生的小年青,使劲把身子向上窜了一点点,用力压着胳膊不让自己掉下墙头,费力的说:“这能有假?我亲耳听到张阿婶给邻居唠的,说老杨家生了一个三只眼怪胎,还是个男娃娃。”
老杨窝着的身体有些不自在了,脸上的肌肉也有一些抽动,原来瞄着的眼睛也有了愠色,隐隐听到牙齿咬的格格响。
张大嘴对着老杨喊道:“老杨,把娃儿抱出来让我们见见怪呗,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三眼的娃儿呢?这三条腿的金蟾可是见过,这三眼娃我们还头一回听说嘞!”
老杨听的眉头紧锁,左眼皮突突的跳动着,那眼睛已经紧紧的盯在张大嘴的那个大嘴巴上,在揣摩着看他接下来又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这张大嘴也不消停,咧开了半张脸大的嘴,哈了一口气,续道:“我说老杨,你倒是应个声呀。把小娃抱出来让这一群小叔叔们见见,叔叔们也好给个喜礼先。”说完话张大嘴拿眼睛瞟了一眼老杨头那窝着的身躯,四目交织,嗞嗞,似乎有些火花要迸发出来,张大嘴忙移开了视线向旁边的伙计们打着哈哈。
几个脑袋就这样在墙头上面互相打着哈哈,说着愈加无来由的俏皮话。
这个时候,阳光终于翻过了东墙,第一道光线齐刷刷射在西墙的边缘上面。张大嘴与苟泥蛋几个人的话语声音竟然越来越大了起来。
老杨突的站了起来,两腿叉开站着,肩膀平开,两只手就那样吊着,像个“枣”字没了两点,怒视着墙头上面的几个人。这张大嘴反而没有一点识趣的意识,伸手在旁边的张阿生的后脑勺上面打了一巴掌道:“你看你把杨叔气的,叫你多嘴乱说。”旁边几个人起哄笑的更厉了。
老杨憋了一口气道:“滚!”
张阿生突然接了口道:“要滚也是张大嘴先滚,是他带头起哄约我们来看你那三眼娃儿的。”这一下墙头几个人全敞开了笑起来,张大嘴的脸从额头到嘴,从嘴到脖子全是红的,就跟红辣椒拔了头一样那样仵着,张大嘴抡起右手又朝张阿生的后脑勺上面扇了几巴掌。这张阿生更是委屈了:“我说不看三眼娃娃,你偏说来看,你还打我作甚?”
老杨有点怒了,脸似乎有些青,对着墙头盯了半晌。忽然转身走到窗户旁边,拎起大扫帚,在院子里的黄土地上猛扫几下,扬起一阵尘土,然后双手举起扫帚向南墙头挥了过去,嘴里还嚷道:“让你们瞎说,我让你们瞎说。”
看着飞舞过来的扫帚,这簇拥在一起的几个脑袋齐刷刷闪了下去,还听见“噗通”一声响,似乎有人因为紧张摔了个仰八叉。随后伴随着几声“哎哟”“哎哟喂”响在墙外。
老杨使劲将扫帚摔在了院子正中央,嘴里嘟囔道:“这个接生婆张阿婶,真是个嘴巴不把门的主儿。几匹马都拉不住她那传经诵道的嘴,真应该找个针线给缝上才好过嘞。”又想起昨夜送给张阿婶那两根腊肠,老杨竟然莫名的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快嘴,就应该在腊肠里面灌点泻药,让她拉死在茅坑里。”老杨将两只手再次揣进了袖筒里面,交叉着别在胸前,把背靠在了墙上,准备顺势滑下去,突然就听到了门外的喊声“爹,爹,李先生来了,李先生来了。”
老杨刹停了下滑一半的身子,起步冲向大门,速度有些快,竟哴呛着一下撞了上去。身子没有站正就慌着拉开了门栓,迎了出去。
老杨弯曲着身子,正准备开口说话,李老先生已经跨进了门,杨一妹在后面紧跟着也闪了进去。后边还有那群起哄着的张大嘴伙众也嚷着要进去观摩,被老杨仰头准备啜出的吐沫吓的闪在一边,老杨迅速侧身进院,并熟练的把门栓又给插上了。
老杨小跑一段走在前面引了李老先生走进堂屋,掀开门帘说了句“李老先生来了。”然后一只手拉着门帘,让李老先生走了进去。
老杨媳妇坐在床边,怀里抱着自己的骨肉,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娃娃,脸上挂着笑容,也没有准备起身的意思。老杨又吭了一声说:“李老先生来了,快打声招呼。”老杨媳妇这才缓过劲来,屋里进了人,打破了专注的凝视和发呆,应了一声:“老先生好!”
老杨说:“李老先生,咱们都是老实人,可是这好好的生个娃却多了一点。你给想个法儿呀。”李老先生用手挼了一下下巴上面那一撮胡子,咪着眼镜片后面的小眼睛,嗯了一声,缓缓道:“先看娃娃。”老杨赶紧走到媳妇跟前,说:“快给先生看看,快给先生看看。”老杨媳妇左手托着娃,右手拉开了包紧着娃娃身体的小棉被角,小娃娃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却见这小娃面色红润,两手欢腾着伸展,小嘴微张,面带笑容,鼻尖微翘,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娃娃,唯一一点,唯一一点就是,在两眉之上,阙庭正中却多了一撮息肉,再看,竟然是一只竖起的眼睛,还眨巴了两下。这一下,李老先生也怔住了,半张着嘴半天才合起来,然后看到身后的靠椅,退了一步坐了下来,又用手不停的挼起了小胡子,也不作声,屋里面瞬间静了起来,就是一根针掉到地上也能听到声音。
过了良久,李老先生才把挼胡子的手停了下来,说道:“我活了七十八岁,这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的异变呢。多个指头,长个瘤子,这倒是见怪不怪,这额头上面多出一只眼睛,这个真是头一次呢。”说话又开始挼起了胡子。老杨也不坐在床沿着,竟然又窝着蹲了下去,靠在了床边旁边说:“老先生,你说这可咋整?咱可得遮掩遮掩,要不见了人,还不当怪物看了。”老杨媳妇咬咬嘴唇似要说话,又咽了回去,依旧抱着自己的娃娃,默默地注视着,摇了起来。
老杨憋了半天说:“老先生,这多只眼也不是个吉利的事儿,你说要不咱用线给他缝起来好不好?”
李老先生眯着眼睛靠在椅靠上面不说话。
老杨又说:“老先生,咱们百姓村的规矩,今儿个不放鞭见喜,明儿个无论如何也是要放个鞭然后挨家送糖见喜的,这怎么出门让大家看呀,以后我这娃要背着怪物的名儿,日子也没法儿过呀。唉。”
“你是没见着,这张阿婶昨夜回了家,觉是没有睡,已经到处讹传了开,今儿天未明,你看张大嘴这帮二不溜青年已经来起哄了,你说这以后娃还不被欺负死。”
“我们一辈子老实,你说说这以后怎么养着他呀?”
说着说着老杨竟然低下了头,身子蜷的更狠了些。
李老先生开口道:“依我见,这娃以后就活在咱们这百姓村,不要再想什么功名成就啦。只要不出村子,外人也欺不了,那缝眼的勾当还是不要想啦,毕竟是身上器官,即是天命生下来,如果人为的封了,怕也违了天意。”
老杨喏了一声:“那村子里面闲言碎语,可怎么个过法呀?”
李老先生叹口气道:“嘴在别人身上,你还能堵完了去?开始新鲜,多几个周月就腻了,便没有人说起了。”
老杨这才缓了劲:“老先生这样说,我这心里也踏实起来。也不计较什么了。那既然老先生来了,就叨烦给化个名吧。”
李老先生,站起身,右手挼起胡子,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踱了几个来回道:“就单名一个戬字吧。此字一层含意通剪,意去除,多生一眼,望去除之;另一层含意为福,天命多眼,望此子多福吧。”
“杨戬?杨戬?”老杨自顾着念了几遍:“好好,这名好!”
老杨说完走到媳妇旁边,掀开枕头,揭开被褥,下面露出一个手帕,老杨小心翼翼地拿起手帕轻轻放在手掌上摊开,一只精致的金戒指赫然现在手帕中间。老杨媳妇盯着那只戒指似乎眼花要涌出来,却仍然闭着嘴不吭声,看了下老杨一眼又转向了怀里的娃娃。老杨拿起戒指塞给李老先生:“先生,这是谢礼,你给笑纳。”李老先生刚才已经瞟见老杨拿戒指时,老杨媳妇的神情,知道这戒指也是珍贵,推搡一下道:“这是做什么,读书人怎么能如此势利了去。”老杨赶紧包起来戒指再让道:“化了法起了名,这没有个谢礼出了门,赶明儿个还叫人指着我脊梁骨说黑话儿?”李老先生把老杨的手推了开来,侧着身站在了东屋的门口,说:“我回了,你们准备喜礼吧。明儿还要操劳一天。”
老杨拿着戒指又仵着,看李老先生这样推搡,说道:“那我送送先生,这恩德我是不会忘记的。”说完正要抬脚,却发现李老先生还侧身站在门口没有动,只见他慢慢从外套大褂的右侧口袋掏出个手帕,轻轻地放在嘴边咳了一下,却把手帕放在外套大褂的左侧口袋里。这老杨就站在旁边,可是看的清楚,赶紧走上前去,将攥在手掌中的戒指放进了李老先生的右侧褂口袋里。这手刚收回来,李老先生就动了身,背了面说:“回去我会告诉村里几个长老,说这三眼自古有就,是富贵吉相,先前遗书中记载三眼乃百年一出之是奇人。”说完就走出了屋。老杨立马后脚跟上,也出了屋。一直送到大门外,看李老先生远了去,门口的一群二不溜青年也不知何时早散了去。
老杨栓了门回到里屋,看到床边依旧抱着娃的媳妇和站在墙边的女儿杨一妹,老杨舒了一口气说:“总要有个人在村里讨个说法,要不日子怎么个过法?明儿扯条红布,围在娃儿的额上,谁也见不上,也碍不了娃的成长。”老杨媳妇这才开了口:“主意你早定了的,还偏要叫老先生来看上一看。我们的娃,我们养,又不碍着别人,就心痛你娘留下来的祖传戒指喂了狼。”
“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老头在咱们村什么地位你还不知道?任凭张阿婶,刘阿婆那刀子般的嘴巴,只要他瞪上一眼,以后谁还讹的开?长辈们编个瞎话小孩子谁知道,还不是为了娃将来不被外人斜眼看?”老杨顿了一下继续:“一妹,去烧水做饭吧,这算是过去了。”杨一妹唉了一声跑出了屋子。
老杨也出了屋,回到院子中间捡起地上的扫帚在院子里静静地扫了几下,此时,阳光已经铺满了院子的各个角落,老杨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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