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注视着忍冬,认真打量她,她变化过大,以至于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来。
“你变老了。”
梅花皱眉,瞧着她如今的老态,心里也跟着泛出一阵苦楚。
忍冬安然自若,淡淡说:
“我五年前和你一样。”
梅花眉下有颗痣,笑起来时会跳动,可以从鼻尖一直滑落到脸颊上,脸颊蜡黄色透着黢黑。
忍冬摸梅花额头,粗糙的沙粒感,干巴巴紧绷着,待滑到眼皮,水润的触感让她羡慕。
“如果咱们换一下就好了。”
她的哀声几乎低到了空气里。
“你不那么狠,我们就会一样。”
梅花刚说完,忍冬就摇着头否认:
“我不贪恋别的,只希望多一些时间。”
突然一只蜜蜂飞来,悬停在她的肩膀上。
忍冬又问梅花:“你喜欢蜜蜂吗?”
梅花点点头,自言自语说:“蜜很甜。”
那只蜜蜂飞来又飞走,忙碌了十几圈也不停歇。
忍冬指着蜜蜂问梅花:“你觉得它像什么?”
梅花想了想,犹豫着说:“像……像蚂蚁。”
忍冬眼光侧向窗外,深吸一口气说:“它就像一副扑克,出一张少一张。”
梅花抽出一张牌,扣在手心里,眼珠转着说:
“可惜我们都猜不出它的花色,不然就轻松多了。”
忍冬忽然直勾勾盯过来,凌厉目光似要把她扒光,梅花下意识回避,只觉一股寒意荡在身前。
忍冬微启唇,忽又咬住牙根,身体像在憋着一口气。
安静了片刻,她脱口而出:“如果你现在有一张牌你会怎么做?”
梅花希冀目光望着她:“我希望再获得两张。”
“或许你手里是最好的一张花色。”
“不,我想像你一样。”
梅花羡慕那株遮天忍冬,在她眼里忍冬无惧风雨,任谁都不能使她动摇。
“我们不一样!”
忍冬终于爆发了,向她咆哮,脸上青筋暴突,一副吃人的面目。
梅花不畏惧,只是无奈笑着,她理解不了,只能把自己手心里那张牌藏的紧密。
忍冬想说却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穿透她的手,看到那张牌是红色方块,紧接着又看到了一张黑色梅花,它在前面引着梅花的路。
2
忍冬躺在床上,她的腿一直疼,煎熬让她记不清这是多少个日夜了。
此时是午后,一个戴面具、瘦弱的人,将全身包裹的严丝合缝,露出乌黑的眼,突然出现在这里。
忍冬不惊不惧,从上到下细致观察着这个陌生人。
“你是谁?”
它不说话,忍冬只能听到咯咯咯的笑声。
它步步逼近她,她没有怯退,只是皱起眉头,一股窒息的腐烂感袭来,这种气味让她厌恶。
忍冬又问道:“我们认识吗?”
这一次它点点头,跨到了他的床边,睥睨而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还是谢谢你来看我。”
她脸色苍白,瘦得棱角分明,病态让她像一朵凋零中的花。
“其实我早该来的。”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说,忍冬没看到眼睛下的嘴在动。
当她环顾四周,寻找声音时,它瞬间坐到床上,距离她咫尺。
忍冬莫名心慌,源源不断的浊气涌过来,她挥手驱散,它们反而贴上她的身体,翻腾的胃已成一片苦海。
忍冬手心湿透了,用力推开那人,可它忽然又弹了回来,发出阴冷的笑声。
“你想要什么?”
忍冬蜷缩着,身体抱作一团,头埋在膝盖里不敢直视。
“看看你手里的牌。”
忍冬挥了挥手,说: “我什么都没有,你走吧。”
“我不可以一个人走。”
那人飘忽又立在床边,等着她的回答。
“你要带我走?”
那人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会自己跟我走的。”
忍冬蔑视一笑,嘲讽说道:“那就等我的脑细胞死绝了。”
那人又重复说:“你如果看了你的牌会自己改变想法。 ”
“我只有……”
吱呀”一声响,门突然被推开。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仙人掌走进来,握住她的手,他没有刺,所以温暖如春。
忍冬抬起头,东张西望一番,疑惑问仙人掌: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仙人掌忧虑着说:“我只看到你一个人自言自语。”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难道刚才是梦,亦或是自己魔怔了。
似乎又不对,此刻她手心攥满了汗,湿热的温度又佐证了一切。
忍冬百思不解,又想起它最后那句话。
“你说这张是什么牌?”
床上出现一张牌,忍冬问仙人掌。
仙人掌擦掉她额头的冷汗,摩挲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当然是一张方块了。”
3
梅花梦见了忍冬,在一片森林里。
忍冬的头发短到耳后,她坐在湖面上,一片荷叶托着她。
她游过森林,太阳从东边照过来,忍冬有一点口渴。
刚想到这一点,仙人掌就捧着竹节杯喂到嘴边,同时用手撑起一片阴凉。
坐累了她就躺在荷叶上,仙人掌摇着蒲扇,让春风抚过她的脸。
忍冬尚在沉醉,蓦然飘飘而起,在空中打个转,静止在半空。
“你为什么不上来?”
她好奇问仙人掌。
仙人掌目光跟随着,急得结巴:“我……我上不去。”
他试着往上跳,脚被定在原地,怎么也跳不起。
忍冬俯瞰地面,远处有一个方块木屋,袅袅炊烟直直升起,烟是晚霞的颜色。
她飞过去,仙人掌在后面拼命追赶。
丁香从远处走来,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她问道:
“你怎么来了?”
丁香低头沉默,手却没有停下,抱着一堆柴火进了屋里。
屋内有一口大锅,此时正炖着土豆,土豆糯成了一堆泥。
这是她熟悉又喜欢的味道,忍冬突然就觉得饿了。
“这是给我做的?”
忍冬不敢相信,落到地上去看丁香,丁香偷瞄了她一眼,然后又默默垂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左手抠着右手。
此时两个孩子围上来,他们趴在锅前望眼欲穿,丁香一手拎一个将他们赶到了屋外。
忍冬看到墙壁上有一幅画,画面上有四个人,他们的头已经模糊不清,只有那五颜六色、像植物一样的身体舞动着,忍冬感觉他们像初升的太阳。
她正看的入神,蓦然门外传来清脆的歌声。
忍冬走出去,发现地上白茫茫一片,鹅毛般雪花簌簌落下。
她看到了一株蒲公英在院子里奔跑,他的根还在地上。
她问蒲公英:“你饿吗?”
蒲公英皱眉回道:“又是一锅土豆吧。”
仙人掌说:“土豆是好东西。”
蒲公英不耐烦说:“我不喜欢、不喜欢。”
蒲公英跑到远处墙角边,翻身一跃坐到墙上,望着远处森林唱歌。
“他还是这样。”
仙人掌叹息着说。
忍冬满眼笑意,淡淡说:“他还是个孩子。”
她沿着脚印走进雪里,转身舞了一圈,就累的坐在地上。
仙人掌赶紧去扶她,她却不肯起来。
“还是屋里暖和一些。”
忍冬问仙人掌:“如果没有它呢?”
仙人掌异常坚定,告诉她:“它并不值什么,值得的是……”
仙人掌望着她,紧握着她冰冷的手,也坐在地上,他们一起让雪飘白了头。
突然雪里伸出了东西,一片片藤枝蔓延在他们周围,它们长出绿叶、开出了花,最后创造出满院的生机。
忍冬看出左边是一丛白色水仙花,右边是一丛桃红色的曼陀罗,深邃的香气让她迷醉。它们簇拥围着她,不凋不谢,像仙人掌那样捧着。
她伸手去触摸它们,忽然一阵暴风割碎天空,她感觉自己被卷进漩涡里。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森林里。
天空是湛蓝色,那抹蓝色里有人走来,离她只有一尺。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又来了,它遮住全身,白纸一样的嘴唇露在外面,头顶寸草不生,手上有一道一道的血印。
忍冬忍不住问:“你还是这样。”
那人自嘲说:“还是这样让人害怕吗?”
“可以让我看你的样子吗?”
那人斩钉截铁:“不可以!”
“为什么又来找我?”
“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忍冬笑着说:“我过得很好,他们也很好。”
“你没变,他们也没有变。”
那人意味深长的笑着,像幽灵般慢慢飘远。
“你怎么又走了!”
那人冷冷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忍冬看着他远去,感到背脊一阵刺骨凉意,那凉意总是让人捉摸不定。
4
忍冬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梅花。
在一片荒漠里,西边的太阳还没升起。
梅花的辫子翘得高高的,脸像梵高的“呐喊”。
她举目望去,热浪狂风裹挟沙子正在弥漫,嗓子被杀得刺痛,却看不到一个人。
她呐喊了一天又一天,最终在沙尘里看到一个人影,他姗姗而来。
仙人掌脚天头地走来,梅花看到他长长的胡须倒垂在鼻尖上,最终转过身在一丈外背对着她。
梅花想走过去,却发现脚被定在地上,任凭她使尽力气都挪不动半步。
“这里没有水吗?”
梅花虚弱的问。
仙人掌拍拍自己腰间,那里挂着取之不尽的水袋。
“当然有,你不能喝。”
他冷冷说道,盘腿坐在空中,自顾自畅饮。
梅花问道: “我有什么不一样?”
仙人掌冷笑着说:“这里的水是黄金做的。”
梅花慌忙去找,发现身上只有一张黑色梅花,那张红色方块不知何时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
仙人掌又背向她,扬手拿出那张牌,接着说:
“我替你保管了。”
她解释说: “它可以换回很多水。”
“不能换。”
梅花眼睛变成了灰色,哀求道:“没有水我会……”
仙人掌高高在上,听得不耐烦,打断她:“我也是为了你。”
“你并不知道,此处西去二十里,有一只食人野兽,它闻到腥臭味就会寻迹而来。”
他又喝了一大口水,滔滔不绝说:“只要你喝了水,就需要解决,然后就会把它引来,我们大家都会跟着遭殃。”
“那你……”
梅花指着仙人掌不解。
“我可以不解。”
梅花糯糯的说:“我应该也……”
仙人掌突然转过头,冷目对着她说:“你不行!”
炙热的阳光烤着大地,梅花头在旋转,她想走过去,就想喝一口,脚被绑住动弹不得。
她只能扶着额头,奄奄一息呻吟着。
仙人掌终是被扰的不胜其烦,随手在地上捡起一片碎碗,滴了一滴水在上面,顺手扔给她。
梅花接过碗正去喝,热浪眨眼间蒸发了水,化作一缕热气飘走了。
她只能大口大口的吸,试图得到最后一点施舍。 等到她做完一切,发现空然一场。
梅花又去看仙人掌,他躲在很远的地方,愕然间,她看见那些黑刺正密密麻麻地从他身上爬出来。
她还在失魂落魄,丁香脚天头地的走了过来。
丁香脸上浮着笑意,热情拉着她的手。
“水的确于你无益。”
丁香接着说:“这里的水取自几十里外的盐碱地,经过七天沉淀过滤才能得到,本身带有轻微的毒性。”
她看向梅花,缓了口气继续说:“而你身体弱,喝了它只会雪上加霜,所以珍贵的水还是留给值得的人。”
“我当初扛起一头牛时,仙人掌也不能!”
梅花被气笑了,忍不住冷嘲。
“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想想自己的处境。”
“你要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梅花一直在说,似乎并不想给梅花机会。
“其实,我们也不想为难你,只是为了你好,才不得已而为之。”
丁香开了花,梅花应该高兴,此时却心如冰窖。
丁香反常一连串说这么多,而且说的如此委婉动听,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也学不会,她似乎是带着“圣旨”来的。
“为你,我们绞尽脑汁,最终得到了这个。”
丁香递给她一个小瓶,梅花打开就闻到一股土腥味,赶紧合上狂喘狂咳。
“不用害怕,这是我们跋涉几百里求来的神药。”
“这不就是红土吗?”
梅花反问,她的的确确看到的是土。
丁香耐心解释:“你恐怕不知道这神药救了多少人。”
“它虽然只是一捧土,却不是一般的土,是神仙恩赐我们的。”
梅花诧异问: “你们见到了神仙?”
“并没有。”
丁香离得她更近,继续说:“我们起初也怀疑,可当我们到了那里,看到那些人就深信不疑了。”
丁香打开瓶子,开始给梅花喂神药,梅花想抗拒却被堵住了嘴。
梅花先是被呛得咳嗽,然后就反胃想吐,感觉吞下的是天底下最脏的污秽。
她被折腾的鼻涕涟涟,眼泪成河,丁香似乎并未看见,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
梅花还有一丝力气,可以推开丁香。
她决心行动时,头顶天空开出了水仙和曼陀罗花,刹那间极尽芳华,梅花的眼被迷晕了。
她倒在这片壮美中,身下花丛里爬出一条条蛇,盘旋到梅花周围“嘶嘶”吐着信子,尖角形的脑袋甚是害怕。
此时,梅花嘴里塞满了土,咽不下去,也呼不出去,眼看自己就要窒息了。
忽然下起了雨,从地面下到空中。
那些毒蛇和花像是见到了克星,眨眼间就逃进了天际里,丁香也灰溜溜的跑了。
梅花掐住自己脖子,弯腰不停的吐,吐出了一滩红色。
待她抬起头,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怎么又来了。”
那个全身遮掩的人来了,这一次它露出头,没有头发,只有凹凸不平的发根。
“我应该来的。”
他胳膊外露,瘦骨嶙嶙,白得就像一根葱白。
“你也要戏弄我?”
他冷冷的说:“我们是一样的。”
“你理解我?”
他点点头,眼睛打量着梅花,嘴又动了:
“你变了,又没变。”
梅花一头雾水,但熟悉了他,知道他会继续说,所以她保持缄默。
“你瘦了,像我一样瘦了。”
“你来时有没有看到蒲公英?”
“你还是没有变。”
它摇了摇头,继续说:“它飞走了。”
“它长大了?”
那人点头,梅花欣喜,冲动想见到它。
“我要去找它。”
梅花转身就走,她没带水,身体虚弱,走的跌跌撞撞,但她眼里还有光。
那人看着她的背影,不停的摇头,心里感慨着说:
“即使找到又如何,你并不知道,他们全都变了。”
5
在一个背靠山坡的屋子里,躺着一个活人。
仙人掌一身素缟,把猴子请过来,目的只有一个,“救”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猴子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神婆,治过很多人人的病,也救过很多人的命。
猴子穿着一身黑袍,头戴一顶绿帽,让他格外耀眼。
对于绿帽,他有自己独到的解释:
古载有之,青即东方,东方蕴浩然正气,可修身律己,亦可镇伏妖邪。
猴子滔滔不绝,引经据典,说的神乎其神,没人敢苟笑,对神明的敬意又多了几分。
猴子右手托着一个金碗,左手柳枝沾水在空气中挥洒,嘴里滴里咕噜念着法咒。
这些流程走完,猴子累的满头大汗,走到角落里告诉仙人掌:
“刚才我和上神通了意,上神下谕准我救人,虽是要耗尽我半生修为,但亦可保她性命无忧。”
仙人掌忽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说:“可以救活她?”
猴子颔首,仙人掌慌忙拉他到隔壁屋子里。
“神明都知晓,有话可以明说,不碍事的。”
仙人掌咬着嘴唇凝思,肃然问:“可以治好?”
“可像现在一样,一直灯芯有油。”
“那岂不是还是半死不活。”
仙人掌攥紧拳头,猴子瞧着他,皱眉说:
“你这一身素缟,并不是好兆头。”
“我就是想这么穿。”
猴子“啊”一声惊叫,额头虚汗淋漓,试探问:
“莫非你想……”
仙人掌毫不犹豫:“对,我就是这样想的。”
“这……这恐怕会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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