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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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大门口与人聊天。见我，那个陌生的中年妇女也微笑打招呼。

母亲的交际能力惊人。她的好朋友，遍布附近几个村子。这些人，不同年龄段，不同职业，比我跟她更亲。

这个人，应该是母亲的好友之一。

我快速搜索，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张脸。我不确定该给她一个什么辈分的称呼，就只能客气地回以微笑，邀请对方进屋坐坐。

母亲让我进屋去拎一箱奶，等我出来，那个人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母亲踮脚眺望，嘴里不住地嗔怪：“这孩子，有什么好吃的都给我送；给她点东西，她跑得比猴儿还快！”

转身又责备我：“你这是自认为身份高，看不起人了？她养大鹅，可不比你挣钱少。人家香荣这么照顾我，你——”

“香荣？”我打断横眉立目的老太太。“田庄村那个？我那个同学？”

老太太絮絮叨叨，历数香荣如何善待她。我却已陷入回忆之中——

香荣是我五六年级时的同学，沉默寡言。她应该比我大一些，那时候已经有明显的发育特征。不知道是害羞，还是生来如此，她总是驮着背，似乎要把胸部藏起来。

她对我笑，很友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她带我去学校外边的地里，告诉我有一种草根可以做中药材。她还给我带烤红薯，香甜诱人。

可是，同桌警告我不要跟香荣玩，否则班里的男生也会欺负我。

“男生为什么要欺负她？凭什么？”我来这个学校没几天，并不了解情况。

“你没听他们叫她臭芙蓉吗？”同桌扫视周围，悄声耳语。“他们说，香荣身上有一股S味儿。”

我不懂什么是“S味儿”，于是异常笃定地告诉同桌：“她身上什么味儿都没有！不信你凑近她闻闻。”

第一次亲眼目睹香荣被欺负，是第二天的课间。高个子男生把纸飞机扔到香荣身上，让瘦小的男生取回来。纸飞机被抛来抛去，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在起哄“哇！好臭！”

班里一片混乱。香荣一言不发，只趴在桌子上无声哭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抖。

我扫视四周。班里的女生，有人在窃笑，时不时互相耳语；有人低头看书，对男生们的狂欢充耳不闻。

起身过去，我安慰地拍香荣的肩膀。她身体一僵，之后就再没有任何回应。她压抑地啜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就像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反抗一样。我深信，弱者被欺凌，若不反抗，那些人会变本加厉。

纸飞机再次砸过来，我伸手捡起。看一眼手里的纸飞机，再看一眼正在打闹的男生，五指慢慢收紧。纸飞机变成了一个丑陋的纸团。

我把纸团甩回给那些男生，一字一句：“你们再欺负人，我们就去找老师。”

回头拉起抽泣的香荣：“谁再欺负你，你就叫你爸妈来学校，看他们还敢不敢这么说！”

有人觑着我轻声嘀咕：“六哥，别惹她。她管校长叫姨姥爷。”

倚仗我皇亲国戚的身份，算是暂时护住了香荣。男生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她，只是偶尔在她经过时爆发莫名其妙的笑声。香荣在哄笑声中涨红了脸，低着头落荒而逃。

除了我，依然没有女生跟香荣往来。她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像一只被遗弃的木偶，安静而孤独。

香荣不时会请病假，有时候一请就是好几天。我与周围的同学越来越熟悉，慢慢有了其他的朋友。

直到有天香荣的桌子被老师搬走，我才意识到，她已经很久不来学校。老师说，她不上了。语气波澜不惊。

我没有追究她辍学的原因。那时候还小，我能想到的理由，大概就是对她来说，学校生活太痛苦了，不如远离。

也许我生性无情，说实话，我不喜欢她的性格，太过隐忍，不懂反抗。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她也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小世界，远离伤害，也远离阳光。

老妈还在唠叨：“香荣说，那时候全班女生都不搭理她，就你跟她玩儿。她一辈子都记得你对她的好。”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问，但心里不抱多大希望。忍辱负重的人，一般不会被珍惜。

老妈叹息一声，怜惜又无奈：因为家暴，她离婚了，两个孩子被强留在婆家。她现在住娘家，靠养鹅挣钱，支撑自己和父母的生活。

柏邦妮问：心里很苦的人，需要多少甜才能够被填满啊？

马东回答：心里很苦的人，只需要一点甜。

很惭愧，也很高兴，我曾经是她的那一点点甜。

但我更希望，她能长出坚强的翅膀，飞向自己的一片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