扦插

本文参加文友汇征文活动，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糟糕，这天又开始下雨了！这天也真怪，要么一直稳着不下一滴雨，要么就三天两头滴滴答答地来。”文博蹲在竹竿支起的遮阳网下面，一边扦插着茶苗一边抱怨着最近古怪的天气。

文博已经在地里战斗了一个多月了，高考完以后就一直帮着别人家插茶苗。没有参与同学们毕业后的聚会，更没有能力举办升学宴，尽管他也收到了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从六月份开始，天气就很热了。在这样的天气干活，哪里有轻松的。不要说那些翻地整畦的力气活，就是往这些地里担水也不轻松。因为都说茶苗在黄沙土生长比较适宜，所以很多茶农选择的地块都比较高，也就容易干，挑水抽水都比较远。文博虽然从小就开始劳动，毕竟做体力劳动的时候不多，因此扦插是最好的选择。

文博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那边主人家那个汉子正光着脊梁平整土地，三四个中年妇女在牵线作畦，作好的畦上两个精壮的男子正拉着石磙子把它压实。这样的天气，不用说什么工种，不要分什么男女，都是汗水湿透衣服裤子，连内裤都不会有干的。扦插的人，以女人为主，女人的手脚快一些，耐受力也更好一些。男人呢，主要还是整地这些活，把地整到能够扦插的程度，工序也不少，他们还负责搭好遮阳网，不时地给干了畦面浇水。畦面要是太干，不但插不进去，刚插的茶枝还容易晒死。

文博的手脚还是比较快的，以前和邻居一起插秧苗割谷子都受到了大家的夸赞， 说他是一把好手，就是在家里种庄稼也比一般人强。文博也有一些自得，劳动嘛，本来就是农家子弟，不怕吃苦，手脚再快一点，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可是，真正开始扦插茶苗，文博才体会到老辈人说的那句话:不让你试一下，你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当自己用食指拈起插穗，那一截被剪成不超过五公分的茶枝时，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时，先入为主就认为这个工作轻松惬意。就算主人家强调每一行的距离必须保持两公分，株与株之间距离半公分，每一行尽量平直，文博都觉得这个要求对自己来说不算高嘛。开玩笑，自己是县中学的理科高材生 ，这些就是小儿科嘛。

让文博开始皱眉的时候，出现在开工半天之后。因为作好的畦面经过了压实的过程，所以相应的扦插必须要用一点力才能插进去。所以，半天之后，文博的拇指上打起了水泡。拇指的敏感程度开始降低，文博对自己插下去的枝条是否到位不再自信，只好更加用力地捏紧枝条。这样的效果就是感觉灵敏了一些，但是指头感觉到了疼痛。不久，食指上也打了一个水泡，只好更用力地去保持自己的感觉。这样的后果，是一个小时之后，两个指头的水泡都被打破了。水泡破了，感觉是不迟钝了，可是捏着插穗的两个指头钻心地疼，火烧火燎的，巴不得有一盆冷水把指头放进去冰镇一下。

文博皱着眉头，看了看被风吹起来的尘土，看了看远处干得汗流浃背那些汉子，摇摇头，咬咬牙，坚持吧。不但要坚持，还要想办法提高扦插的速度才行啊。

文博的情况特殊，不坚持没有办法。在他还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为了挣钱给家里修房子出去跑摩的，结果被一辆大货车和一辆客车给挤死了。从此，他就成了没有爹的孩子。吃得差一点都可以忍受，可没有钱交学费把文博难为死了。开始的时候，他母亲到学校去给校长说明情况，学校同意缓缴学费。可缓缴也得缴呀！少不了，隔三差五地班主任就帮着学校财务催一下 ，文博也只好说回去问一下母亲。可是，一个体力不强头脑也不是很灵活的一个女人，又在哪里去弄钱呢？家里有限的活钱，都投到种子农药化肥里面了。文博问他妈，他妈问大地母亲。

后来，班主任来家访，了解了文博家里的具体困难，回去就向校长汇报，于是学校让村镇两级出具了文博家庭困难的证明，在可以减免的范围内尽量地给予减免。文博也很懂事，能够不花的钱就一定不花。班里的同学也纷纷送给他文具本子，班里组织校外活动时大家也不让他分摊费用。

文博很争气，成绩一直都很好 ，只是身体不是太好，个子中等体型较瘦弱。初中毕业，他如愿考上了县一中，还进入了实验班。学校对这个优秀而坚韧的孩子很看重，能够给的优惠政策都向他倾斜。可是，文博也是一个要强的人，有困难自己都是咬着牙坚持着。

文博清楚地记得，那是高中第一学期，十一月份的那天下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带着大家围着操场跑了三圈之后，宣布大家分组活动，他就撑不住了。他头晕眼花，冷汗不要钱地往外冒，他使劲抓住篮球架，可是腿脚像面条一样软，人直接瘫了下去。体育老师和同学们把他送进学校医务室，校医建议马上送医院。

县医院很近，急诊室的医生一检查，血压正常只是血糖低，告诉老师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饿的。老师和同学们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当了解情况的班主任告诉大家一些情况，不少老师和同学都流下了眼泪。当多数同学的生活费都在七八百一个月时，他只有两百块钱左右。这一次，是因为他的母亲生病，没有按时把生活费送来，他连着两顿一点东西都没有吃 ，终于被放倒了。

文博感慨，太多的困难曾经摆在面前，不管是别人的帮助，还是自立自强，这一路总算是走过来了。再大的困难，还能够比以前更苦吗？一切都已经铺垫好了，只差一笔学费就可以跨入为之向往的大学生活，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

文博两个指头的水泡最后都破了，过了两三天成了茧子，不疼了。代价是敏感程度降低了 ，好处是有可以快速地扦插了。想着自己插下的枝条，明年就可以作为成苗被移栽，文博还是很高兴的。如果有时间，过来看一看，也可以骄傲地说这些茶苗里，我扦插的有十万二十万，那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字呀。那么多的茶苗栽到地里，需要几十亩地吧？！

文博的指头遭了罪，茧子里面又打出了水泡或血泡，他继续着。后来，他开始两只手一起工作。因为右手用得比较多，所以对距离和深浅控制得比较好，所以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左手上。经过一段时间的实验，文博成功地掌握了两只手同时扦插的技术，左手往左插，右手往右插，而且不歪不斜，行距和株距都合适。文博的扦插速度提高了，他从每天扦插三四十斤，很快越过每天七八十斤那批大姐大婶，成为几位每天扦插量在一百斤到一百二十斤的顶尖好手。中午在主家吃饭的时候，主家主动给他递上了啤酒给他喝。

扦插这个活，是手上活，也是腿上功夫。因为你得蹲到极致，你距离畦面就越近，你插下去就越快，你的效率就越高。你的两只大腿需要尽量地分开，腰背挺直而前俯，上身随着两只手的移动还要左右扭动，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左右，不等下班已经是大腿僵硬腰部酸软，要稍微歇一下才能够站起来。

种茶苗的人家 ，很多都是本地人，也有隔壁村或者隔壁乡镇的人过来承包别人土地来种植的。无论如何，想要通过扦插茶苗来挣钱的人家，必须主人家自己能够吃苦耐劳。在酷热的天气，要抢时间把地整出来把枝条插下去，主人家一般都会带着帮工们干。一般男主人带着一班人整地，女主人带着一班人剪枝条搞后勤，这两班人的工作要和扦插的速度相协调。整地必须跑到前头，枝条的供应必须能够满足扦插的需要，这两项工作都必须要有一定的提前量。枝条要到茶地里面割新鲜的，否则失水严重了就不容易插活。不好活的枝条，在地里扦插的人直接就给挑出来扔掉了，这样的枝条得浪费时间来挑拣，让干活的人不痛快。

烈日当空的时候，扦插的人虽然免不了被炙烤，但是比直接暴晒在太阳底下还是要舒服些。文博晃了晃戴着草帽的脑袋，让淌到眼睛附近的汗更快地滴下来，没有用手去抹。以现在的工价，他每天的收入在两百块左右。这些收入，都是时间堆出来的，想着红彤彤的票子，文博就不敢懈怠。汗出多了，身上有异味儿，特别招蚊子。蚊子就特别喜欢欺负这些腾不出手来打蚊子的插茶人，一个个一会儿就成为肚脐外翻的吸血鬼。每一天下来，文博的身上都会出现一些因蚊子叮咬而出现的小包块，也会有一些这样的包块消散，就像生活中不可避免的遇到的那些困难。

盛夏不止有炎炎烈日，还有着烦人的雨，善解人意时只晚上下，有情绪时能够一下大半天甚至一整天。原则上，只要天上不是落瓢泼大雨或者下刀子，主人家都要求大家去上班。主人家知道本地的人力资源是有限的，抓紧时间把自己的土地插完，对自己对排期在后面的农户都有好处。因为，九月份天气就开始变凉，茶苗生长缓慢了，会影响到明年能不能如期产出合格的茶苗。在雨中扦插，即使你披上油布戴上斗笠，衣袖裤腿还是不可避免地要被溅湿。文博的指头经常沾上泥土，隔一会儿就需要清理一下，要是不管的话指头会裹成大汤圆。他的手随时被雨淋湿，以至于皮肤变得发白，出现一些细小的皱纹。

文博现在做的已经是第四家了，他已经能够娴熟地应对来自身体和天气的问题。但是，现在他的心情并不太愉快，因为上一个主人家还欠着他三千块钱。那一天下午收工比较早，大家都在主人家的院子里呆着。有些人在刷着自己的鞋子，有些干脆把鞋子脱了坐在那里洗脚，有些人抱着自己的大茶缸子惬意地喝着热茶，那些个汉子一面吹着牛一面点着了香烟。主人家的厨房早就升起了炊烟，不时地有滋滋的油脂爆响，浓郁的肉香主动地钻进大家的鼻子里来。大家都盼望着这丰盛的收工饭庆功宴，盼望着拿到辛苦了十多天的工钱。

主人家动作麻利，大家很快就端上了碗。在主人的劝说下，平时不喝酒的文博也喝了大半碗啤酒。总之，吃得很开心，喝得很酣畅，有人讲了古，有人划了拳，最后几乎把桌子上面的菜全部吃完。然后 ，主人家就提出一个黑皮包，开始给一个一个的工人发钱。一个一个地对账，彼此都有一些小差错，但都没有扯皮。因为有日期有斤两有当天的工价在，就算弄错了纠正也很容易，何况旁边等着的人还能够帮着算一算。每一个领到钱的人同时还领到了主人家感谢，还说明年有活早请的话语。前面领了钱的人都走了，文博就是最后一个。文博的账记得很清楚，这一点和主人家没有什么分歧。

主人家在账本上用红笔写上了“文博”两个字，后面写上“工钱3293元”。看着皮包里面的一把零钱，抱歉地对文博说:“文博兄弟，不好意思，我们预留的钱发光了。要不，我今天先把零头给你结了，剩下的3000块钱，我过几天给你。”文博无奈地看着主家，只好说:“罗叔，你一定要尽快把工钱结给我，我等着这些钱去上学哈！”文博无疑是那一批打工人中最郁闷的一个，回到家患得患失想了许久才在疲倦中入睡。

过了三天，文博下班后又去要自己的工钱，可是那位罗叔叔说这几天很忙好没有来得及去找钱。这样又过去了四天，文博心想这下应该可以了吧，结果仍然扑了一个空，罗叔叔告诉他自己没有借到钱。文博很生气，可是也知道光是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好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文博没有告诉妈妈，因为那样只会让她着急，她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尽管文博每一天都想挣钱，可是他还是要想办法拿到自己的工钱，因为有一个一起打工的阿姨说那个“罗叔叔”信用不太好，时间拖长了这个钱就越是不好要到手。文博决定提前去社区办助学贷款的证明材料。文博在社区找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社区张主任 ，给他看了省城大学给自己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请求社区给自己出具相关的证明材料。张主任一边让人给文博出证明，一边询问文博家里现在的情况。当听说文博从高考完就一直在给别人插茶苗，不由得感慨地说:“文博，你是一个懂事的娃娃，你很能干，你比我们家那些小孩能干太多了！你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办公室的其他人听见了都夸奖文博。

文博向他们道谢，同时说起了自己的烦恼，干了活工钱迟迟收不到，主人家东推西阻，自己距离去学校报道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因为那位“罗叔叔”和文博是一个社区的，所以张主任掏出手机打给“罗叔叔”所在那个社的社长:“喂，罗家华，给罗成忠说一下，叫他两天之内把五社文博的工钱给人家结了。妈的，人家一个学生吃苦来的钱，还想不给！你给罗成忠说，如果他借不到钱，来找我借！老子不怕他不还！”

过了两天，罗成忠在文博上班的时候，亲自把工钱给送到了地里，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歉意。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文博也不是爱节外生枝的人，还感谢他放下工作亲自送来。

看着天幕下一片片绿色的茶园，看着一大片被黑色遮阳网覆盖的苗圃地，文博也是感慨万千。自己很快就要去另一个地方积蓄能量了，希望自己能够飞得更高更远，能够经更多的风雨见更大的世面。自己出身贫寒，就像自己手上在瘦瘦小小的一株茶穗，只要立足于自己脚下的土地，经过阳光和雨露的滋养，一定可以成为一颗独立生长的苗，待到自己学成一技之长，就可以为国家和社会贡献自己一份力量，立下自己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