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花魁梗。慎入。

千贺玲来到龟屋已经一年了。

她安安分分的在染井太夫的房间坐着，一丝不苟的完成每一件工作。染井太夫知道她不是很喜欢说话，虽然不怎么喜欢她，但是仍然待她很好。

染井太夫从礼节与舞蹈开始教她。

千贺玲一开始还很笨拙，连平衡都掌握不好。染井太夫总是在一旁拿着木尺看她练舞，稍稍有错误就会毫不客气的打上去。

一曲终了，千贺玲什么都不说，用她那双眼角上挑的眸子淡淡的瞥了一下。染井一手拨弄着花簪的流苏，一手拿着烟斗抽着。

你合格了。她说，一副烟嗓迷人得要命。

真不愧是能让全江户的男人都为之疯狂的太夫。千贺玲内心想着，缓慢的从地上站起来。

七天后是你与客人见面的时候，没有我在，千万注意。染井将自己画着白花的菖蒲色和服整理一下，换了个姿势面对千贺玲。

我会记得。她说。

那就好，今天就到这里。染井略带疲惫地说。

千贺玲慢慢走出去，将薄红色的拉门轻轻拉上。她没有注意到染井带有深意的悲伤眼光，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千贺玲很漂亮，是那种带着年轻气息的漂亮。人们无法从她的身上看到什么风韵，但是却都会被她吸引。

或许是因为她有一双吉原最美的眼睛。

精致上挑的眸子就是夜晚的绀琉璃灯，眼角的隈取是夕烧的色彩。

她的姐姐们议论说，她有本钱成为下一位太夫。

七日之后，千贺玲穿着她最喜欢的苏芳色和服坐在了游廓之中。

她总是坐在染井太夫的身边，听着她的言语，默默地记下。

染井太夫已经和一位富商约定了赎身的日期，不久就要离开了。

高傲的太夫看着自己的学生，细细的和她说着自己多年悟出的道理。

玲，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你也不必多言，仅仅凭着你那一双眼睛就够了。男人不喜欢纠缠而聒噪的女人，也不喜欢过于冷淡的女人。想要成为太夫，就要记得分寸。

染井吸着她的烟斗，望着漆红的木栏杆之外。夜晚的颜色总是如此，就算被吉原的明黄灯火点亮，也依旧是原本的颜色。

只不过人们再也感受不到罢了。

千贺玲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人们。她与男人们仅仅隔了一道栏杆，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是花瓶中的鲜花，也是缸中的金鱼。自她走进这里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别想要出去。

她本身不是喜欢喧闹的人，也不希望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人生。她只要好好的活下去，到了可以离开的年纪就离开这里。

她是龟屋下了血本来培养的太夫，她必须精通插花、舞蹈、三味线以及诗文。她的日子很苦，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可以休息。

她总是在难得的闲暇时回忆自己的过去，那时她还是一位普通的农家少女，喜欢踩着木屐在田野上追蝴蝶，在樱花盛开的季节和家人在树下赏花。

后来，她的父亲死了。母亲没办法维持家里的生计，不得已将她卖给了龟屋。

好在她遇到了染井太夫。

千贺玲这个名字是染井起的。她原本的名字是小百合，不过这个被用烂的名字显然不适合吉原这种地方，于是在老板的决定下，她成为了千贺玲。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百合。

千贺玲的初夜被江户的一个富商买下。她拿着男人送她的金银发钗和华丽的和服不知所措，画了细眼线的清澈眸子闪烁着，最终还是低垂下来。

你要富贵了，染井抽着烟斗对她说，高昌先生是江户出名的商人。

千贺玲摇摇头。

不，不会的。她说。

染井侧躺在地上，倚着画了海景的墙壁。她吹出一缕烟，在屋内慢慢的盘旋。

你没有选择。但是你记住，若是你攒够了赎身的钱，你便可以离开。

嗯。我记得。

可不要像我一样啊。染井幽幽地感叹道。

千贺玲听到她叹了一口气。

不久后，染井换下了她昂贵的和服，穿上了普通女性的服饰，拜别了龟屋的人。她要离开这里了。

在离别的时候，染井走到千贺玲面前，送了她一个礼物。

你记住，别被俗世的东西脏了眼睛。我送你一个风铃，看到它就要记得，你是属于你自己的。世人薄情，千万别因此害了自己。

千贺玲点点头，收下了礼物。

她把风铃挂在自己房间的窗子上，看着它木质的舌一下一下的随风摆动。

窗外是依旧繁华熙攘的人群，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街道，店主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对面菊屋的窗子后面也有人呆呆的看着窗外。

过了不久，千贺玲成为了千鹤太夫，价格也涨了几倍。她见到了各式各样高官厚禄的男人，也见到过家境一般为见她一面而破产的人。

那些人为了搏她开心用尽各种手段，但是千贺玲却从未对任何男人动心。

她还是很少说话，也很少笑，却凭借眼神即能叫众生倾倒。

龟屋的生意因为她好了不少。

于是龟屋决定为她举办一次花魁道中。

她到很久以后，都记得自己第一次道中的情景。

她穿上笨重却精美昂贵的衣裳，踩着很高的木屐，面无表情的慢慢走在夜晚的灯火之下。她的队伍两旁是看呆的众人，他们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夜晚的吉原才是真正的它，灯光与火把交织在一起，似乎是不夜天的城市。浮华与幻梦一般的景色让多少人愿意一掷千金在这里醉生梦死，嘈杂喧闹的街市上有几个奔跑的孩子，他们险些撞到千贺玲，随即被身边的人赶走。

千贺玲不似染井那般高傲，她走在路上，眼神中流露的是近似于超脱一般的优雅别致。

就像是木花开耶姬那不食烟火的美。

男人们欢呼着欣赏她的出现，但是她听到的却是赞美之外的东西。

是在赞美背后无法掩藏的欲望。

她是江户城闻名的美女，不知多少人会在梦里梦见她。她太了解男人的心思，了解到不为所动。

她知道那位三天就来一次的大人爱她，她知道他姓德川，也知道他身份高贵。但是她不在乎那样的爱。

后来她也有了一个学生，她叫她小夜。

小夜性格叛逆，也很执拗。她总是犯错，但是千贺玲没有惩罚过她。

在她26岁那年，千贺玲为自己赎身，去了城外的寺庙里落发为尼。

临走之前，她把挂在房间里已经生锈的风铃拿出来，送给了小夜。

她对小夜说了同样的话。

她不知道小夜会不会听，但是她相信她会的。

后来在佛门的日子，她过得很平静。直到有一天，她遇见了她熟悉的人。

染井，现在应该叫铃木夫人，来到了这个寺院祈福。她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千贺玲，但是她没有认出来。

千贺玲也没有提醒她，只是在一旁看着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教导孩子们对佛祈福。

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没必要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千贺玲静静地倚在外廊的柱子上，拿着扫帚远远的看着染井带着孩子离开。

这时风忽然吹起来，吹走了她刚刚扫好的落叶，也吹动了房檐上的风铃。

叮——叮——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