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白求恩同志①
朱德
白求恩同志是真正充满着共产主义国际主义精神的优秀党员,从他身上,表现了共产党人的高尚纯朴的品质。
白求恩同志是富于国际主义精神的模范。他清楚地知道,无产阶级如果不能解放一切劳动人民、解放一切民族、解放全人类,就不能解放自己,所以他忠诚地帮助一切被压迫人民、一切被压迫民族争取自己解放的斗争。他曾经参加了西班牙人民反对德意法西斯侵略者和反对本国反革命军阀的斗争,又参加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他把中国人民的解放当作他自己的事业。在他致毛泽东同志的一封信中热烈地表示:“我在此间不胜愉快,且深感我们应以英勇的中国同志们为其美丽的国家而对野蛮搏斗的伟大精神,来解放亚洲。”白求恩同志这种国际主义的伟大精神,每个中国共产党员都应该学习。
白求恩同志的高尚的共产主义品质,还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无限责任心,他的实际主义作风,和对同志对人民的无限热忱。他已50多岁了,不顾战地各种危险和困难,亲自跑到火线附近,在炮火下抢救受伤的将士,他说:“一个革命医生坐在家里等着病人来叩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医生应该跑到病人那里去,而且愈早愈好。”甚至在意外的情况下,即使不能赶到作战地区,至少也可以在半路上找到伤兵运回后方。他的技术高明,在我军中为第一位,但仍精益求精,研究在游击战争环境下如何进行医疗工作。他不但以这种极端负责任的精神来执行自己的业务,并且教育了他周围一切人,从医生、护士到勤务、马夫,告诉他们:“没有哪一件工作是小的,没有哪一件工作是不重要的”,鼓励他们每个人:“要学习独立工作,不要那半斤八两的帮助。”
白求恩同志,是一个富于实际主义精神的人,他看到我军许多医生技术水平低,便把教育和提高医生、护士作为自己的职务,他自己写课本,办学校,走到哪里,教到哪里,没有夸夸其谈、言多于行的坏习气。他说“空谈代替不了行动,话是人们发明来描写行动的,照它底本来的目的去用它吧。”白求恩同志的工作和著述中正充满着这种明亮清透的实际主义的光辉。
白求恩同志对同志对人民满腔热忱,坦白正直。他对一切伤病员、一切同志、劳动人民,表现了他无限的忠诚热爱和无条件的帮助他们,平等地看待他们中的任何人,体贴关心,无微不至。他也最能坦白正直,批评他们的缺点,严正的指斥工作中的毛病,帮助改正。凡是受过他治疗或看见过他工作的人,莫不为之感动。至今晋察冀的军民心中,仍怀念着白求恩这个亲切的名字。
注释:
①本篇节选自1942年11月13日《解放日报》《纪念白求恩同志》一文。朱德在白求恩逝世三周年之际写了这篇文章。
我们时代的英雄
宋庆龄
和过去的人类世界相比,我们的世界极其复杂。由于交通极其发达,在地球上每一部分和人类社会中的各种重大事件均有密切的联系。没有孤立的灾难,也没有一种进步不是会促成全面进步的。这种情况反映在人们的思想里。人们的思想内容在范围和复杂的程度上现在也具有世界性。一个为自己的人民和国家谋福利的人若单单联系毗邻的国家来考虑本国的形势是不够的。世界大势包围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必须投身其中并有所贡献才能够左右自己的前途。今天人类最崇高的任务是:认清反动和死亡的势力,并同它进行斗争,加强并实现今天的世界所提供的、以前的世界从未有过的、给所有的人一个美满的生活的种种可能性。
任何时代的英雄都是这样一种人:他们以惊人的忠诚、决心、勇气和技能完成了那个时代放在人人面前的重要任务。今天这些任务是世界性的,因此当代英雄——无论是在本国或外国工作——也是世界英雄,非但在历史上是如此,而且现在也是如此。
诺尔曼·白求恩就是这样一位英雄。他曾在三个国家里生活、工作和斗争——在加拿大,他的祖国;在西班牙,各国高瞻远瞩的人士曾成群结队地去那儿参加人民反抗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黑暗势力的、第一次伟大的斗争;在中国,他曾在这儿协助我们的游击队,在日本法西斯军人自以为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地区,夺取并建立了民族自由与民主的新根据地,并且协助我们锻炼出终于解放了全中国的、强大的人民军队。在一种特殊的意义上,他属于这三个国家的人民。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他属于和对国家对人民的压迫进行斗争的一切人。
诺尔曼·白求恩是一位医生,他曾用他所最熟悉的武器在医务方面进行斗争。在他本人的科学范围内,他是一位专家和创导者——他把他的武器保持得锋利如新。而且他,自觉而一贯地,把他的伟大的技能贡献给反抗法西斯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斗争的先锋。对他来说,法西斯主义是一种比任何其他疾病对人类危害更大的疾病,一种摧毁千千万万人的身心的疫病,并且它既否认人的价值,也就是否认了一切为人的健康、活力和生长服务的科学的价值。
诺尔曼·白求恩在日军炮火之下传授给中国学生的技术的价值,决定于它们使用的目的。德国和日本是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国家,但是因为它们曾为人类进步的敌人所领导,它们的科学与技术只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人民的战士有掌握最高的专门技术的责任,因为只有在他们的手中技术才能够真正为人类服务。 白求恩大夫是第一个把血库送到战场上去的医生,他的输血工作曾为西班牙共和国挽救了数以百计的战士的生命。在中国,他提出并实践了这个口号:“医生们!到伤员那儿去!不要等他们来找你们。”在一个与西班牙完全不同的而且远比西班牙落后的环境里,他组织了一种游击队的医疗机构,挽救了成千成万的我国最优秀最英勇的战士。他的计划和实践不仅建立在医疗的科学和经验的基础上,而且也建立在对军事和政治的研究以及人民战争中战场上的经验之上。在西班牙和中国的白求恩是医学战场上的一员先锋。
他充分了解了这种斗争的形势,战略、战术和地势,同时他也知道,对于那些为了自己的家庭和前途而与其他自由的人们并肩作战的自由的医务工作者,人们可以抱着什么希望。他训练出来的医生、护士、护理员在他的教导之下,不仅将自己看作技术助理人员,而且看作前线战士,和战斗部队担负着同样重大的任务。
这些工作白求恩是在万分困难的情况下完成的,一个医生对自己的任务如果没有多方面的认识是决不可能克服这些困难的。他在中国最落后的地区的山村里完成了这些工作,事前对中国语言及中国人民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在他自己为肺病侵蚀的身体里,除了他的炽热的信心和钢铁的意志以外别无其他力量。
是什么杀害了白求恩大夫?白求恩大夫是在反抗法西斯主义和反动势力的斗争当中牺牲的,他为那个斗争献出了他的热情、技能和力量。他工作的地区当时不仅被日寇封锁,而且同时被蒋介石的反动政府封锁,那个政府始终宁可与敌人妥协,放弃胜利,而不愿进行人民的战争。白求恩为之斗争的那些人不仅被认为不配使用武器弹药,甚至不配使用医药器材来救治伤员。他们因为得不到现代的抗毒药品而死于传染病。
白求恩死于败血病,这是动手术未戴橡皮手套而又无磺胺制剂可用以医疗的结果。
白求恩大夫创立的国际和平医院,现在在中国终于获得了自由的新情况下进行工作。但是白求恩死后,曾和他在西班牙共同工作的吉西大夫奉派继任,却被蒋介石的封锁阻止而未能到任。印度医疗队的柯棣华大夫终于担任了白求恩大夫设立的一个医院的院长,英勇地继续了他的工作,后来也死在岗位上——也是因为缺乏可用来为他医治的药品。白求恩大夫和柯棣华大夫是许多牺牲者中的两位,这些牺牲者,如果当时没有封锁,可能现在仍旧活着为全世界自由人民的事业进行斗争。
我很荣幸来介绍诺尔曼·白求恩大夫的生平,让为数更多的人能够认识这位当代英雄——他如此崇高地象征着所有人民在争取自由的斗争中的共同利害。他的生、死和他所遗留的事业与我个人关系特别密切,这不仅由于他对我国人民的民族解放战争的伟大贡献,而且由于我个人在由我任主席的保卫中国同盟内的工作。保卫中国同盟正在为继续白求恩的事业的白求恩和平医院及白求恩医学院获得援助而工作。
新中国永远不会忘记白求恩大夫。他是那些帮助我们获得自由的人中的一位。他的事业和他的英名永远活在我们中间。
“要拿我当一挺机关枪使用”
——怀念白求恩同志
聂荣臻
一想起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我对他的崇敬和怀念之情,就久久不能平静。
毛泽东同志在《纪念白求恩》的文章里,对他的光辉形象和高中品质,作了最概括最本质的论述。
我在晋察冀同白求恩同志有过多次接触,并且多次听到关于他舍身忘已,救死扶伤,以及在晋察冀敌后医务建设和培训医务人员工作中的许多动人业绩。说他为晋察冀以至中国人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和建立了伟大的功绩,是一点也不夸大的。不能忘记,一九三八年六月,他从延安来到晋察冀,我在山西五台的金刚库村第一次见到他。高高的个子,虽然还不到五十岁,却已苍苍白发,但目光炯炯,精神奕奕,是那样严肃而又热情。我看到他跋涉千里,旅途一定很劳累了,劝他多休息几天再谈工作。他这样回答我:“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休息的,你们要拿我当一挺机关枪使用。……”这句洋溢着革命者战斗激情的回答,至今还回荡在我的耳际。
不能忘记,那年九月的一天,我接待了从战地回来的白求恩同志。我向他讲了军区部队刚刚在石盆口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打死了日寇指挥官清水少将,歼灭了日伪军七、八百人,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他听了高兴地称颂毛泽东同志的战略、战术。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又谈起了他建立的模范医院,在日寇“扫荡”中被烧毁了。他以坦率的自我批评,讲了他在残酷的敌后游击战争环境里建立正规化医院的想法,是不合实际的。我说:“是啊,我们是要建立正规化医院的,但敌人不让啊。后方医院的建设,要更加从实际出发,注意内容。”他频频点头。此后不久,他根据毛泽东同志关于游击战争的光辉思想和他切身的实践经验,编写了《游击战争中师野战医院的组织和技术》一书,给敌后医务工作者留下了珍贵的礼物。他就是这样,用科学家的求实精神,共产党员诚恳的自我批评,严格要求自己的。
不能忘记,一九三九年七月一日,在晋察冀边区党的代表大会上,他以特邀代表身分从冀中平原赶来参加大会。他在发言中说:“我们来中国,不仅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们。……我决心和中国同志并肩战斗,直到抗战最后胜利。我们努力奋斗的共产主义事业,是不分民族,也没有国界的。”他就是用这样质朴的语言,表达了他的共产主义胸怀和国际主义精神。
不能忘记,当党中央已经同意他的要求,回加拿大去一趟,向全世界揭露日本法西斯在中国的血腥暴行,争取欧美人民给英勇的中国抗日军民以更多的物质和技术援助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大意是要求到各医院进行一次巡视,说“在做完这项工作以前,我决不离开。”他还表示,回国前希望与我面谈一次。接信后,我到前方医院去看望了他。他恳切地说,到中国以后,一直忙于医疗工作,对中国革命的许多问题,没有来得及深入思考,但在同中国同志的并肩战斗中,对中国革命有很深刻的印象;他很钦佩毛泽东同志的正确领导,表示深信,不管环境再残酷,道路再艰苦,斗争再持久,有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正确领导,革命是一定会胜利的。为了进一步理解中国革命,希望在回国前找个时间,同我详细地面谈一次,由他提问题,我来解答。我被他这种探求真理的革命热情深深感动,表示很高兴与他共同探讨有关中国革命的各种问题。但不久,日寇对我边区的冬季“大扫荡”开始,他不顾同志们的劝告,毅然参加反“扫荡”战斗。就在这次紧张的战场救护工作中,在一个接一个的繁忙手术中,他划破了手指,链球菌侵入伤口,……限于敌后的医药条件,尽管当时我们进行了全力的抢救,终于没有能够挽救他的生命。我热切期待着的与这位伟大国际主义战士的谈话,因此未能实现,成为终身憾事。
白求恩同志虽然离开我们四十年了,但至今,当时在他周围的同志们还铭记着他最后的遗言:“不要难过……你们……努力吧……向着伟大的路,……开辟……前面的事业!”他给我的最后的信中写着:“最近两年是我生平最愉快、最有意义的时日,……让我把千百倍的谢忱送给你,和其余千百万亲爱的同志!……”他心里装着的是全中国人民。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中国人民为了永远纪念他,把他的陵墓建在石家庄。
他是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他毫不因循守旧,而是用革命的创新精神来不断改革外科手术和外科器械。
他是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他从作为医生的社会实践中,来解剖资本主义社会。他说过:“富人可以照顾自己,谁来照应穷人呢?”“最需要医疗的人,正是最出不起医疗费的人。”他看到了人民的疾病不能得到医治的社会根源。他最光辉的时刻,是在西班牙反法西斯战场上,和在中国的延安、晋察冀敌后度过的。他从帝国主义这个最凶恶的敌人那里,更清楚地认识到一个共产主义者对人类解放事业应尽的责任。他不空谈政治,而是把政治凝聚在他的手术刀里,用革命的人道主义,救死扶伤。他用外科手术刀作武器,向敌人进行英勇的、忘我的战斗。他在晋察冀的一次战斗中,曾连续六十九个小时为一百一十五名伤员动了手术。哪里最艰苦,哪里最需要他,他就到哪里去。在残酷的战争中,他丝毫不顾个人的安危,而把不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看作是对他最大的痛苦折磨。法西斯使人们流血,他要为人们献血,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法西斯要民主西班牙死亡,要中国沦亡,他要用他的双手,要民主西班牙生存,要中国生存。
他所以成为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绝不是偶然的。他对自己的工作采取了严肃的态度。他是一个医学科学家,不仅用科学态度行医治学,并且通过自己的社会实践,去解剖社会,追求科学真理。正因为这样,当他找到了革命道路以后,就成为一个百折不挠的忠诚的革命战士。我从来不相信一个以自己的工作作为追求名利的敲门砖的人,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尽管这样的人可以欺骗人们于一时。
假如说,一个人有一分热放一分光,那么,白求恩同志所迸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则是用比铀更贵重的元素——共产主义精神作为燃料的,特别是他一生在西班牙和中国度过的最后几年里。
在纪念白求恩同志逝世四十周年的时刻,我们要遵循毛泽东同志的教导,认真学习白求恩同志高尚的共产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为在我国实现四个现代化,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在全世界取得更大的胜利,而努力奋斗!
——(《人民日报》1979.11.09第1版)
猫
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现代作家。著有《平屋随笔》、《人间爱晚晴》等。
白马湖新居落成,把家眷迁回故乡的后数日,妹就携了四岁的外甥女,由二十里外的夫家雇船来访。自从母亲死后,兄弟们各依了职业迁居外方,故居初则赁与别家,继则因兄弟间种种关系,不得不把先人又过辛苦历史的高大屋宇,受让给附近的爆发户,于是兄弟们回故乡的机会就少,而妹也已有六七年无归宁的处所了。这次相见,彼此既快乐又酸辛,小孩之中,竟有未曾见过姑母的。外甥女当然不认得舅妗和表姊,虽经大人指导勉强称呼,总都是呆呆的相觑着。
新居在一个学校附近,背山临水,地位清静,只不过平屋四间。论其构造,连老屋的厨房还比不上,妹却极口表示满意:
“虽比不上老屋,终究是自己的房子,我家在本地已有多年没有房子了!自从老屋卖去以后,我有多少被人瞧不起!每次乘船经过老屋面前真是……”
妻见妹说时眼圈有点红了,就忙用话岔开:
“妹妹你看,我老了许多罢?你却总是这样后生。”
“三姊倒不老!——人总是要老的,大家小孩都己这样大了,他们大起来,就是我们在老起来0我们己六七年不见了呢。”
“快弄饭去罢!”我听了他们的对话,恐再牵入悲境,故意打断话头,使妻走开。
妹自幼从我学会了酒,能略饮几杯。兄妹且饮且谈,嫂也在旁羼着。话题由此及彼,一直谈到饭后,还连续不断。每到妹和妻要谈到家事或婆媳小姑关系上去,我总立即设法打断,因为我是深知道妹在夫家的境遇的,很不愿再难得晤面的当初,就引起悲怀。
忽然,天花板上起了嘈杂的鼠声。
“新造的房子,老鼠就这样多吗?”妹惊讶了问。
“大概是近山的缘故罢。据说房子未造好就有了老鼠的。晚上更厉害,今夜你听,好像在打仗哩,你们那里怎样?”妻说。
“还好,我家有猫。——快要产小猫了,将来可捉一只来。”
“猫也大有好坏,坏的猫老鼠不捕,反要偷食,到处撒屎,倒是不养好。”我正在寻觅轻松的话题,就顺了势讲道猫上去。
“猫也和人一样,有种子好不好的,我那里的猫,是好种,不偷食,每朝把屎撒在盛灰的畚斗里。——你记得从前老四房里有一支好猫罢。我们那只猫,就是从老四房讨去的小猫。近来听说老四房里断了种了,——每年生一胎,附近养蚕的人家都来千求万恳的讨,据说讨去都不淘气的。现在又快要生小猫了。”
老四房里的那只猫向来有名。最初的老猫,是曾祖在世时,就有了的,不知是哪里得来的种子,白地,小黄黑花斑,毛色很嫩,望上去像上等的狐皮“金银嵌”。善捉鼠性质却柔顺的了不得,当我小的时候,常去抱来玩弄,听它念肚里佛,挖看它的眼睛,不啻是一个小伴侣。后来我由外面回家,每走到老四房去,有时还看见这小伴侣——的子孙。曾也想讨一只小猫到家里去养,终难得逢到恰好有小猫的机会,自迁居他乡,十年来久不忆及了,不料现在种子未绝,妹家现在所养的,不知已是最初老猫的几世孙了。家道中落以来,田产室庐大半荡尽,而曾祖时代的猫,尚间接地在妹家留着种子,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值得叫人无限感兴的了。
“哦!就是那只猫的种子!好的,将来就给我们一只。那只猫的种子是近地有名的。花纹还没有变吗?”
“你喜欢哪一种?——大约一胎多则三只,少则两只,其中大概有一只是金银嵌的,有一二只是白中带黑斑的,每年都是如此。”
“那自然要金银嵌的啰。”我脑中不禁浮出孩时小伴侣的印象来。更联想到那如云的往事,为之茫然。
妻和妹之间,猫的谈话,仍被继续着,儿女中大些的张了眼听,最小的阿满,摇着妻的膝问“小猫几时会来?”我也靠在藤椅上吸着烟默然听她们。
“小猫的时候,要教会它才好。如果撒屎在地板上了,就捉到撒屎的地方,当着它的屎打,到碗中偷食吃的时候,就把碗摆在它的前面打,这样打了几次,它就不敢乱撒屎多偷食了。”
妹的猫教育论,引得大家都笑了。
次晨,妹说即须回去,约定过几天再来久留几日,临走的时候还说:
“昨晚上老鼠吵得真厉害,下次来时,替你们把猫捉来罢。”
妹去后,全家多了一个猫的话题。最性急的自然是小孩,他们常问“姑妈几时来?”其实都是为猫而问,我虽每回答他们“自然会来的,性急什么?”而心里也对于那与我家一系有二十多年历史的猫,怀着迫切的期待,巴不得妹——猫快来。
妹的第二次来,在一个月以后,带来的只是赠送小孩的果物和若干种的花草和苗种,并没有猫。说前几天才出生,要一个月后方可离母,此次生了三只,一只是金银嵌的,其余两只,是黑白花和狸斑花的,讨的人家很多,已替我们把金银嵌的留定了。
猫的被送来,已是妹第二次回去后半月光景的事,那时已过端午,我从学校回去,一进门妻就和我说:
“妹妹今天差人把猫送来了,她有一封信在这里。说从回去以后就有些不适应。大约是寒热,不要紧的。”
我从妻手里接了信草草一看,同时就向室中四望:
“猫呢?”
“她们在弄它,阿吉阿满,你们把猫抱来给爸爸看看!”
立刻,柔弱的“尼亚尼亚”声从房中听得阿满抱出猫来:
“会念佛的,一到就蹲在床下,妈说它是新娘子呢。”
我在女儿手中把小猫熟视着说:
“还小呢,别去捉它,放在地上,过几天会熟的。当心碰见狗!”
阿满将猫放下。猫把背一耸就踉跄得向房里遁去。接着就从房内发出柔弱的“尼亚尼亚”的叫声。
“去看看它躲在什么地方。”阿吉和阿满蹑着脚进房去。
“不要去捉它啊!”妻从后叮嘱她们。
猫确是金银嵌,虽然产毛未退,黄白还未十分夺目,尽足依约地唤起从前老四房里的小伴侣的印象。“尼亚尼亚”的叫声,和“咪咪”的呼叫声,在一家中起了新气氛,在我心中却成了一个联想过去的媒介,想到儿时的趣味,想到家况未中落时的光景。
与猫同来的,总以为不成问题的妹的病消息,一二日后竟由沉重而至于危笃,终于因恶性疟疾引起了流产,一下未足月的女孩儿弃去这世界了。
一家人参与丧事完毕从丧家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尼亚尼亚”的猫声。
“这猫真不利,它是首先来报妹妹的死信的!”妻见了猫叹息着说。
猫正在在檐前伸了小足爬搔着柱子,突然见我们来,就踉跄逃去,阿满赶到橱下把它捉来了,捧在手里:
“你不要逃,都是你不好!妈!快打!”
“畜牲晓得什么?唉,真不利!”妻呆呆的望着猫这样说,忘记了自己的矛盾,倒弄得阿满把猫捧在手里瞪目茫然了。
“把它关在伙食间里,别放它出来!”我一壁说一壁懒懒地走入卧室睡去。我实在已怕看这猫了。
立时从伙食间里发出“尼亚尼亚”的悲鸣声和嘈杂的搔爬声来。努力想睡,总是睡不着。原想起来把猫重新放出,终于无心动弹,连向那就在房外的妻女叫一声“把猫放出”的心绪也没有,只让自己听着那连续的猫声,一味沉浸在悲哀里。
从此以后,这小小的猫在全家成了一个联想死者的媒介,特别的在我,这猫所暗示的新的悲哀的创伤,是用了家道中落等类的怅惘包裹着的。
伤逝的悲怀,随着暑期一天一天地淡去,猫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从前被全家所诅咒的这不幸的猫,这时渐被全家宠爱珍惜起来了,当作了死者的纪念物。每餐给它吃鱼,归阿满饲它,晚上抱进房里,防恐被人偷了或是被野狗咬伤。
白玉也似的毛地上,黄黑斑错落的非常明显,当那蹲在草地上或跳掷在凤仙花从里的时候,望去真是美丽。每当附近四邻或路过的人,见了称赞说:“好猫!”的时候,妻脸上就现出一种莫可言说的矜夸,好像是养着一个好儿子或是好女儿。特别地是阿满:
“这是我家的猫,是姑母送来的,姑母死了,就剩了这只猫了!”她当有人来称赞这猫的时候,不管那些人陌生与不陌生,总会睁圆了眼起劲地对他说明这些。
猫做了一家的宠儿了,每餐食桌旁总有它的位置,偶然偷了食或是乱撒了屎,虽然依妹的教育法是要就地罚打的,妻也总看妹面上宽恕过去。阿吉阿满一从学校里回来就用了带子逗它玩,或是捉迷藏似地在庭间追赶它。我也常于初秋的夕阳中坐在檐下对了这跳掷小动物作种种的遐想。
那时快近中秋的一个晚上的事:湖上邻居的几位朋友,晚饭后散步到了我家里,大家在月下闲话,阿满和猫在草地上追逐着玩。客去后,我和妻搬进几椅正要关门就寝,妻照例记起猫来:
“咪咪!”
“咪咪!”阿吉阿满也跟着唤。
可是却听不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没有呢!哪里去了?阿满,不是你捉出来的吗?去寻来!”妻着急起来了。
“刚刚在天井里的。”阿满瞠了眼含糊地回答,一壁哭了起来。
“还哭!都是你不好!夜了还捉出来做什么呢?——咪咪咪咪!”妻一壁责骂阿满一壁嗄了声再唤。
可是仍听不到猫的“尼亚尼亚”的回答。
叫小孩睡好了,重新找寻,室内室外,东邻西舍,到处分头都寻遍,哪有猫的影儿?连方才谈天的几位朋友都过来帮着在月光下寻觅,也终于不见形影。一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月亮已照屋角为止。
“夜深了,把窗门暂时开着,等它自己回来罢,——偷食没有日偷的,或者被狗咬死了,但又不听见它叫。也许不至于此,今夜且让它去罢。”我宽慰着妻,关了大门,先入卧室去。在枕上还听到妻的“咪咪”的呼声。
猫终于不回来。从次日起,一家好像失了什么似地,都觉到说不出的寂寥。小孩从放学回来也不如平日的高兴,特别地在我,于妻女所感的的以外,顿然失却了沉思过去种种悲欢往事的媒介物,觉得寂寥更甚。
第三日傍晚,我因寂寥不过了,独自在屋后山边散步,忽然在山脚田坑中发现猫的尸体。全身黏着水泥,软软的倒在坑里,毛贴着肉,身躯细了好些,项有血迹,似确是被狗或者野兽咬毙了的。
“猫在这里!”我不自觉叫了说。
“在哪里?”妻和女孩先后跑来,见了猫都呆呆地几乎一时说不出话。
“可怜!定是野狗咬死的。阿满,都是你不好!前晚你不捉它出来,哪里会死呢?下世去要成冤家啊!——唉!妹妹死了,连妹妹给我们的猫也死了。”妻说时声音呜咽了。
阿满哭了,阿吉也呆着不动。
“进去罢,死了也就算了,人都要死哩,别说猫!快叫人来把它葬了。”我催她们离开。
妻和女孩进去了。我向猫作了最后的一瞥,在昏黄中独自徘徊。日来已失去了联想媒介的无数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时强烈地齐现到心上来了。
猫
靳以
猫好像在活过来的时日中占了很大的一部,虽然现在一只也不再在我的身边厮扰。
当着我才进了中学,就得着了那第一只。那是从一个友人的家中抱来,很费了一番手才送到家中。她是一只黄色的,像虎一样的斑纹,只是生性却十分驯良。那时候她才下生两个月,也像其它的小猫一样欢喜跳闹,却总是被别的欺负的时候居多。友人送我的时候就这样说:
“你不是欢喜猫么,就抱去这只吧。你看她是多么可怜的样子,怕长不大就会死了。”
我都不能想那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当我坐在车上,装在布袋中的她就放在我的腿上。呵,她是一个活着的小动物,时时会在我的腿上蠕动的。我轻轻地拍着她,她不叫也不闹,只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个十分懂事的东西。我还记得那是夏天,她的皮毛使我在冒着汗,我也忍耐着。到了家,我放她出来。新的天地吓得她更不敢动,她躲在墙角或是椅后那边哀哀地鸣叫。她不吃食物也不饮水,为了那份样子,几乎我又送她回去。可是过了两天或是三天,一切就都很好了。家中人都喜欢她,除开一个残忍成性的婆子。我的姐姐更爱她,每餐都是由她来照顾。
到了长成的时节,她就成为更沉默更温和的了。她从来也不曾抓伤过人,也不到厨房里偷一片鱼。她欢喜蹲在窗台上,眯着眼睛,像哲学家一样地沉思着。那时候阳光正照了她,她还要安详地用前爪在脸上抹一次又一次的。家中人会说:
“链哥儿抱来的猫,也是那样老实呵!”
到后她的子孙们却是有各样的性格。一大半送了亲友,留在家中的也看得出贤与不肖。有的竟和母亲争斗,正像一个浪子或是泼女。
她自己活得很长远,几次以为是不能再活下去了,她还能勉强地活过来,终于一双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枯萎下去。她的脚步更迟钝了,有时呜叫的声音都微弱得不可闻了。
她活了十几年,当着祖母故去的时候,已经入殓,还停在家中;她就躺在棺木的下面死去。想着是在夜间死去的,因为早晨发觉的时候她已经僵硬了。
住到X城的时节,我和友人B君共住了一个院子。那个城是古老而沉静的,到处都是树,清寂幽闭。因为是两个单身男子,我们的住处也正像那个城。秋天是如此,春天也是如此。墙壁粉了灰色,每到了下午便显得十分黯淡。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却跳来了一只猫,她是在我们一天晚间回来的时候发现的。我们开了灯,她正端坐在沙发的上面,看到光亮和人,一下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我们同时都为她那美丽的毛色打动了,她的身上有着各样的颜色,她的身上包满了茸茸的长绒。我们找寻着,在书架的下面找到了。她用惊疑的眼睛望着我们,我们即刻吩咐仆人,为她弄好了肝和饭,我们故意不去看她,她就悄悄地就食去了。
从此在我们的家中,她也算是一个。
养了两个多月,在一天的清早,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仍是从风门的窗格里钻出去(因为她,我们一直没有完整的纸糊在上面),到午饭时不见回来。我们想着下半天,想着晚饭的时候,可是她一直就不曾回来。
那时候,虽然少了一只小小的猫,住的地方就显得阔大寂寥起来了。当着她在我们这里的时候,那些冷清的角落,都为她跑着跳着填满了;为我们遗忘了的纸物,都由她有趣地抓了出来。一时她会跑上座灯的架上,一时始又跳上了书橱。可是她把花盆架上的一盆迎春拉到地上,碎了花盆的事也有过。记得自己真就以为她是一个有性灵的生物,申斥她,轻轻地打着她;她也就畏缩地躲在一旁,像是充分地明白了自己的过错似的。
平时最使她感觉到兴趣的事,怕就是钻进抽屉中的小睡。只要是拉开了她就安详地走进去,于是就故意又为她关上了。过些时再拉开来,她也许还未曾醒呢!有的时候是醒了,静静地卧着,看到了外面的天地,就站起来,拱着背缓缓地伸着懒腰。她会跳上了桌子,如果是晚间,她就分去了桌灯给我的光,往返地踱着,她的影子晃来晃去的,却充满了我那狭小的天地,使我也有着闹热的感觉。突然她会为一件小小的物件吸引住了,以前爪轻轻地拨着,惊奇地注视着被转动的物件,就退回了身子,伏在那里,还是一小步一小步地退缩着——终于是猛地向前一蹿,那物件落在地上,她也随着跳下去。
我们有时候也用绒绳来逗引,看着她轻巧而窈窕地跳着。时常想到的就是“摘花赌身轻”的句子。
她的逃失呢,好像是早就想到了的。不是因为从窗里望着外面,看到其他的猫从墙头跳上跳下,她就起始也跑到外面去么?原是不知何所来,就该是不知何所去。只是顿然少去了那么一只跑着跳着的生物,所住的地方就感到更大的空洞了。想着这样的情绪也许并不是持久的,过些天或者就可以忘情了。只是当着春天的风吹着门窗的纸,就自然地把眼睛望着她日常出入的那个窗格,还以为她又从外面钻了回来。
“走了也好,终不过是不足恃的小人呵!”
这样地想了,我们的心就像是十分安然而愉快了。
过了四个月,B君走了,那个家就留给我一个人。如果一直是冷清下来,对于那样的子我也许能习惯了;却是日愈空寂的房子,无法使我安心地守下去。但是我也只有忍耐之一途。既不能在众人的处所中感到兴趣,除开面壁枯坐还有其他的方法么?
一天,偶然地在市集中售卖猫狗的那一部,遇到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她问我要不要买一只猫。我就停下来,预备看一下再说。她放下在手中的竹篮,解开盖在上面的一张布,就看到一只生了黄黑斑的白猫,正自躺在那里。在她的身下看到了两只才生下不久的小猫。一只是黑的,毛的尖梢却是雪白,那一只是白的,头部生了灰灰的斑。她和我说因为要离开这里,就不得不卖了。她和我要了极合理的价钱,我答应了,付过钱,就径自去买一个竹筐来。当着我把猫放到我的筐子里,那个孩子就大声哭起来。她合不得她的宝贝。她丢下老妇人塞到她手中的钱。那个老妇人虽是爱着孩子,却好像钱对她真有一点用,就一面哄着一面催促着我快些离开。
叫了一辆车,放上竹筐,我就回去了。留在后面的是那个孩子的哭声。
诚然如那个老妇人所说,她们是到了天堂。最初几天那两只小猫还没有张开眼,从早到晚只是咪咪地叫着。我用烂饭和牛乳喂它们,到张开了眼的时候,我才又看到那个长了灰色斑的两个眼睛是不同的;一个是黄色,一个是蓝色。
大小三只猫,也尽够我自己忙的了(不止我自己,还有那个仆人)。大的一只时常要跑出去,小的就不断地叫着。她们时常在我的脚边缠绕,一不小心就被踏上一脚或是踢翻个身。她们横着身子跑,因为把米粒粘到脚上,跑着的时候就答答地响着,像生了铁蹄。她们欢喜坐在门限上望着外面,见到后院的那条狗走过,她们就咈咈地叫着,毛都竖起来,急速地跳进房里。
为了她们,每次晚间回来都不敢提起脚步来走,只是溜着,开了灯,就看到她们偎依着在椅上酣睡。
渐渐地她们能爬到我的身上来了,还爬到我的肩头,她们就像到了险境,鸣叫着,一直要我用手把她们再捧下来。
这两只猫仔,引起了许多友人的怜爱,一个过路友人离开了这个城还在信中殷殷地问到。她说过要有那么一天,把这两只猫拿走的。但是为了病着的母亲的寂寥,我就把她们带到了xx。
我先把她们的母亲送给了别人,我忘记了她们离开母亲会成为多么可怜的小动物。她们叫着。不给一刻的宁静,就是食物也不大能引着她们安下去。她们东找找西找找,然后就失望地朝了我。好像告诉我她们是丢失了母亲,也要我告诉她们:母亲到了哪里?两天都是这样,我都想再把那只大猫要回来了。后来友人告诉我说是那个母亲也叫了几天,终于上了房,不知到哪里去了。
因为要搭乘火车的,我就在行前的一日把她们装到竹篮里。她们就叫,吵得我一夜也不能睡,我想着这将是一桩麻烦的事,依照路章是不能携带猫或狗的。
早晨,我放出她们喂,吃得饱饱的(那时候他们已经消灭了失去母亲的悲哀),又装进竹篮里。他们就不再叫了。一直由我把她们安然地带回我的母亲的身边。
母亲的病在那时已经是很重了,可是她还是勉强地和我说笑。她爱那两只猫。她们也是立刻跳到她的身前。我十分怕看和母亲相见相别时的泪眼,这一次有这两个小东西岔开了母亲的伤心。
不久,她们就成为一种累赘了。当着母亲安睡的时候,她们也许咪咪地叫起来。当着母亲为病痛所苦的时候,她们也许要爬到她的身上。在这情形之下,我只能把她们交付仆人,由仆人带到他自己的房中去豢养。
母亲的病使我忘记了一切的事,母亲故去了许久我才问着仆人那两只猫是否还活下来。
仆人告诉我她们还活着的,因为一时的疏忽,她们的后腿冻跛了。可是渐渐地好起来,也长大了,只是不大像从前那样洁净。
我只是应着,并没有要他把她们拿给我,因为被母亲生前所钟爱,她们已经成为我自己悲哀的种子了。
父亲的玳瑁
王鲁彦(1901—1944),原名王衡,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翻译家。
在墙脚跟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姊家里带来,一样地为我们所爱。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而现在的这一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的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个人,在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
“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小孩一样,看见生疏的人,就怕进来了。”父亲笑着对我们说。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了父亲的膝上。
“哪,在这里了。”父亲说。
我们弯过头去看,它伏在父亲的膝上,睁着略带惧怯的眼望着我们,仿佛预备逃遁似的。
父亲立刻理会它的感觉,用手抚摩着它的颈背,说:“困吧,玳瑁。”一面他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样的呢。”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的。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的。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了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地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弄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的,“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颈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
“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的听见了。”
“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与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地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据说在头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地抚摩着它亲密地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子。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这几天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地摆在楼上,只饭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饥饿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一星期后,家里的戚友渐渐少了。玳瑁仍不大肯露面。无论谁叫它,都不答应,偶然在楼梯上溜过的后影,显得憔悴而且瘦削,连那怀着孕的肚子也好像小了一些似的。
一天一天家里愈加冷静了。满屋里主宰着静默的悲哀。一到晚上,人还没有睡,老鼠便吱吱叫着活动起来,甚至我们房间的楼上也在叫着跑着。玳瑁是最会捕鼠的。当去年我们回家的时候,即使它跟着父亲睡在远一点的地方,我们的房间里从没有听见过老鼠的声音,但现在玳瑁就睡在隔壁的楼上,也不过问了。我们毫不埋怨它。我们知道它所以这样的原因。
可怜的玳瑁。它不能再听到那熟识的亲密的声音,不能再得到那慈爱的抚摩,它是在怎样地悲伤呵!
三星期后,我们全家要离开故乡。大家预先就在商量,怎样把玳瑁带出来。但是离开预定的日子前一星期,玳瑁生了小孩了。我们看见它的肚子松瘪着。
怎样可以把它带出来呢?
然而为了玳瑁,我们还是不能不带它出来。我们家里的门将要全锁上。邻居们不会像我们似的爱它,而且大家全吃着素菜,不会舍得买鱼饲它。单看玳瑁的脾气,连对于母亲也是冷淡淡的,决不会喜欢别的邻居。
我们还是决定带它一道来上海。
它生了几个小孩,什么样子,放在哪里,我们虽然极想知道,却不敢去惊动玳瑁。我们预定在饲玳瑁的时候,先捉到它,然后再寻觅它的小孩。因为这几天来,玳瑁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不大避人,捉到它应该是容易的。
但是两天后,我们十几岁的外甥遏抑不住他的热情了。不知怎样,玳瑁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先被他很容易的发现了。它们原来就在楼梯门口,一只半掩着的糠箱里。玳瑁和它的小孩们就住在这里,是谁也想不到的。外甥很喜欢,叫大家去看。玳瑁已经溜得远远的在惧怯地望着。
我们想,既然玳瑁已经知道我们发觉了它的小孩的住所,不如便先把它的小孩看守起来,因为这样,也可以引诱玳瑁的来到,否则它会把小孩衔到更没有人晓得的地方去的。
于是我们便做了一个更安适的窠,给它的小孩们,携进了以前父亲的寝室,而且就在父亲的床边。
那里是四个小孩,白的,黑的,黄的,玳瑁的,都还没有睁开眼睛。贴着压着,钻做一团,肥圆的。捉到它们的时候,偶然发出微弱的老鼠似的吱吱的鸣声。
“生了几只呀?”母亲问着。
“四只。”
“嗨,四只!怪不得!扛了你父亲的棺材,不要再扛我的呢!”母亲叹息着,不快活地说。
大家听着这话,愣住了。
“把它们丢出去!”外甥叫着说,但他同时却又喜悦地抚摩着玳瑁的小孩们,舍不得走开。
玳瑁现在在楼上寻觅了,它大声的叫着。
“玳瑁,这里来,在这里,”我们学着父亲仿佛对人说话似的叫着玳瑁说。
但是玳瑁像只懂得父亲的话,不能了解我们说什么。它在楼上寻觅着,在弄堂里寻觅着,在厨房里寻觅着,可不走进以前父亲天天夜里带着它睡觉的房子。我们有时故意作弄它的小孩们,使它们发出微弱的鸣声。玳瑁仍像没有听见似的。
过了一会,玳瑁给我们女工捉住了。它似乎饿了,走到厨房去吃饭,却不防给她一手捉住了颈背的皮。
“快来!快来!捉住了!”她大声叫着。
我扯了早已预备好的绳圈,跑出去。
玳瑁大声的叫着,用力的挣扎着。待至我伸出手去,还没抱住玳瑁,女工的手一松,玳瑁溜走了。
它再不到厨房里去,只在楼上叫着,寻觅着。
几点钟后,我们只得把玳瑁的小孩们送回楼上。它们显然也和玳瑁似的在忍受着饥饿和痛苦。
玳瑁又静默了,不到十分钟,我们已看不见它的小孩们的影子。现在可不必再费气力,谁也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
有一天一夜,玳瑁没有动过厨房里的饭。以后几天,它也只在夜里,待大家睡了以后到厨房里去。
我们还想设法带玳瑁出来,但是母亲说:“随它去吧,这样有灵性的猫,那里会不晓得我们要离开这里。要出去自然不会躲开的。你们看它,父亲过世以后,再也不忍走进那两间房里,并且几天没有吃饭,明明在非常地伤心。现在怕是还想在这里陪伴你们父亲的灵魂呢。它原是你父亲的。”
我们只好随玳瑁自己了。它显然比我们还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父亲所住过的房子,走过的路以及手所抚摸过的一切。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形象,父亲的气息,应该都还很深刻地萦绕在它的脑中。
可怜的玳瑁,它比我们还爱父亲!
然而玳瑁也太凄惨了。以后还有谁再像父亲似的按时给它好的食物,而且慈爱地抚摩着它,像对人说话似的一声声地叫它呢?
离家的那天早晨,母亲曾给它留下了许多给孩子吃的稀饭在厨房里。门虽然锁着,玳瑁应该仍然晓得走进去。邻居们也曾答应代我们给它饲料。然而又怎能和父亲在的时候相比呢?
现在距我们离家的时候又已一月多了。玳瑁应该很健康着,它的小孩们也该是很活泼可爱了吧?
我希望能再见到和父亲的灵魂永久同在着的玳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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