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小江边上,你若跟着江风涌入一条条小巷,便很快会跌入山城浓稠的潮湿,你还不知道,你呀正穿过老山城深切的记忆血脉,正在靠近老镇宠辱不惊的心脏。
你可能要问,小江到底是不是江,这实在是你应该好奇的,当地人口口声声呼唤的“小江”,若被我们这种偶然路过的外地人听了去,还以为他们是在叫某条小溪或是某个心爱的小孩儿。但那却是大名鼎鼎的嘉陵江,小江也实在算不得小,不过因它在长江边上,相比之下,得了这么一个柔顺可爱的名。
你可能不知道,山城的江弥散着怎样的气息,对于山里长养的人来说,这江就太阔,对于海边长养的人来说,这江就太野,而山城江边长养起来的人,背着山坚硬的骨头,抱着水开朗的情绪。如果你走过了山城的梯坎,站在嘉陵江上游,在某个日渐凄凉的码头,去看山下一望无际的水面平而不平,江上绿波繁密如鱼鳞,那水东流,它长无言,然后总会感到自己的渺小,一瞬间肃然起敬。你敬畏,保持谦卑,但却不卑微,面对江,最好用你的热情与眼泪。
沿着小江下行,以前是走水路,现在都走陆路,绕江有一条公路,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只有镇子这一块才豁然开朗。它被抛在大都市之外,被郊外的森林阻隔,被时光遗忘,因而还保留着老重庆的景观,保留着它自己的生命。
然后往小江上行。你可能要疑惑,为何又要逆行?不,当然不是逆江流而行,而是沿着镇子上行。江边的小镇不像平原的,须得在一块坡地上安身,一层一层往上长,于是小镇上的楼房便出现这种新奇的景象,一层楼不消说是能够接触地面的,二层楼竟也能接到地面,三层四层楼甚至都还有地面,这于外地人,是很难想象的。整个小镇像一栋伫立的农家小楼,一共分四层,层与层之间,全靠一条条巷子贯通。要是从山坡上到山腰,从山腰爬到山顶,再从顶头一骨碌下到江边,必然要穿过这无数暗道,穿过这些小镇的血管。众人皆知江南园林的好处,因那精巧雕琢的障景小品,园林的景致于是一眼不能看尽,其实山城也有天然的障景法,你无法预知,穿过这幽深暗道,又将是怎样的开阔空间。
巷子是这地方的特色,随便走上某条街,在两边的砖房里都能看见巷子延伸的裂隙,随便走进某一条巷子,都能到达目的地,只不过你很容易就会被它众多幽深的小道绕得晕头转向而已。
因这巷子不在江南,却在江的上游,不是戴望舒那个雨巷,是说着直爽方言的人的雨巷。从大山里漏出来大河大江,又从江里捞起来柴米油盐,生活就都是汹涌起伏的,巷子也是凹凸不平的。这样的巷子里全是石头砌成的台阶,但是若要叫它楼梯,未免过于乏味了,且别人一听就知道你不地道。你若要贴近它,还得入乡随俗,管它叫“梯坎”,这是重庆话的叫法,地道。
虽这巷子不在江南,却和江南的雨巷一样幽深,惆怅。巷子在楼房的间隙里,本身就是处寂寞的所在,再要逢着阴雨天,这样的寂静就更浓了。寂静也是老镇的特色,你若和那些年轻人一样心浮气躁,不妨来走走这寂寞的小巷。
四月沾衣不湿的小雨里,根本用不着打伞的,到了巷子深处,天光要比外面暗一度,你总不禁想起,“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不知遥远国度的石头有哪些神奇之处,但这黛色与神韵总不会错的。台阶用的是土生土长的石灰岩,还保留着石块天然的弧度,尽管石阶上没有青苔长出来,但已然变成一种沉静的青黑了,是雨水的功劳,是时间的功劳,经年累月。两边的石墙偶尔有一小块是用砖砌成的,灰白方块像是青黑背景上的花纹,先用泼墨,再用工笔。
走在这寂寞小巷,与你应和的怕也只有巷子里静默的草木了,花墙底下、花墙顶上,长着许多大叶片的蕨类,跟着墙缘的波纹一起翻卷,做成一条绿色镶边。墙顶端伸进来的,有时还有蟠遒的刺桐,四月花期正好,有鲜红色的花来配它浓绿的叶,这撞色会叫你眼前一亮。常常是花一开就始落,花瓣落下来铺在地上,早行的人揉眼,以为是谁掉了一地辣椒。鲜红的花瓣饱满,弯曲,像镇里人家一日三餐都离不开的朝天椒。
巷里确已有人挑着辣椒走过,她们挑着箩筐,从巷子底慢慢走上来,先是露出一双压扁担的手,再是露出花布的衣裳。以前多是发辫黑亮的年轻姑娘,现在多是银发的老太太,老太太往往也有发辫,编起来,盘在头上。这里的姑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老式做法,留长发,编辫子。等她们走近了一看,筐里不止辣椒,萝卜、青菜,样样齐全,颜色也好过你在花店里买到的春天。她们颤颤巍巍地走远,背影越缩越小,混同了巷口的天光。你就不免要感到惆怅,也跟着上行,踏踏的脚步声泛起水的湿润,更没有人来与之应和,便知道,过了行人的小巷更加寂寞。
直到走出巷来,才掉进另一个新世界,到达小镇的街道,你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镇上的人仍保持着他们懒洋洋的繁忙,那繁忙里叫卖的柴米油盐竟一点也没渗透到静默的小巷,人们在小巷里互相路过,专心听各自的脚步声。街上房子全都屋门洞开,门前的凉棚里总有一群老人围老式方桌而坐,桌上一个红的开水瓶,几只搪瓷杯。
那些涂着绿漆的门框颜色风化剥落,露出里面的原木纹路,是一丝一缕的黄。那门框边上多半坐着一只猫,又圆又亮,和小镇一般滋润。它戴着粉红的项圈却从来不系绳,那不过是主人家给它的装饰,从小时就戴着,现在已经戴不下了,脖子两边的皮毛早就把它埋得若隐若现。它见你走近,马上倒在地上,打一个滚儿,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赖皮小孩一般的举动逗笑。但再要靠近,它却马上翻身起来,跑到门框里,睁着那铜铃一样的眼睛,不解地望你。
不晓得江南的雨巷尽头有没有在烟火里打滚儿的猫。你如此想着,继续穿过一条条落雨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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