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八年

作者: 疯掉的蜗牛 | 来源:发表于2025-01-17 08:3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故事内容纯属虚构,文责自负。】

陈年积案助逃生

我是一个捕风人,专门侦索世间万物的阴私诡秘事。

在我过去的职业生涯中,曾到长白山调查女娲遗失的五色石,曾赴东海外查探消失的仙山岱舆和员峤,曾去成都平原寻找被斫伐的建木扎入地下的根须。

捕风人是个很古老很古老的职业,对于我们这类人而言,这个世界没有秘密。

直到民国十八年的正月初十。

根据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判决,那一天是行刑日,我将被执行枪决。

午时刚过,我被押到浙江陆军监狱刑场,面壁站好,身后爆出一连串的口令,行刑队跟着操枪、举枪、推弹入膛,一声哨子吹过,枪声响起。

左右有人体扑地的声音入耳,但迟迟都没轮到我,用指尖攒一下掌心,还能传来痛感。

“人犯5481,探访室会客。”身后监区长一声令下,将我从鬼门关口拽了回来。

探访室内,古龙水香味刺鼻。

隔着锈迹斑驳的铁栅栏,对面坐了一位年轻人,吊儿郎当的样子,高且瘦,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留分头,穿灰色民国装。

总体来说,是个帅哥。

一头犬科动物趴在他脚下,体型硕大,爱答不理地偶尔瞥我一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人犯5481,有一件积年旧案,想请你帮个忙。”他说。

历经刚才的生死惊魂,我的大脑还处于宕机状态,浑然没有想到对面的某家衙内是在和我说话。

他重重敲击桌面,闷响粗暴的一把拽住我地注意力。

“案发在前年,也就是民国十六年中秋节,案发地是小爷下辖管区浦江县郑宅镇……”

案子其实不算复杂,供述却很诡异。

民国十六年八月十五,他管区下的浦江县郑宅镇郑家老宅发生灭门血案,当地郡望郑老太公和原配王氏、长子一家三口、次子一家三口,捎带四个仆人遇害。

次日,有邻里察觉有异,向镇公所举报,镇公所得报一面指派执役壮丁赶赴现场候差,一面遣人正式向驻地的警察所报案。

等到众人一起将宅院围住,正预备破门而入时,不想大门洞开,疑犯主动投案,是郑家的三子,名讳作潜修。

据疑犯自供,中秋节当晚,他先在上房主家用的汤水和花雕酒中洒下半杯近50毫升断肠草毒汁,后于用餐过程中借故离席进入厨房,将剩余毒汁全倒入仆人们的汤桶里;为确保现场没有活口,再以劈山斧砍断受害人头颅堆在后院石桌上,淋上煤油烧毁。

铁证如山,虽然有关作案动机语焉不详,当地警佐本以为根据案证和口供足以定罪,却不料当天子时,嫌犯随即翻供,辩称真正的灭门凶犯是一个叫作司天长的人。

一件案子有两个凶犯本不稀奇,只是再问嫌犯司天长的具体情况,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录供、侦察、提审、讼告这些法定程序都走不下去。

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每日都在上演招供—翻供的闹剧,镇警察分驻所和县警察队的调查均不得要领,便想依据第一次供述结案上报。

然而围捕当天现场人多口杂,案子已经传开,镇上民众联名上书县政府,质疑警察队公布的案情真实性,指责地方执法机构草菅人命;当地耆老更是四处串联,一起使力硬生生把判决给卡住了。

到民国十七年冬月,虽然案发已满一年半载,地方审判厅仍举棋不定,索性上报高等审判厅要求提供刑罚指导;高等审判厅的老爷当然不是吃素的,迅速以案情尚不明朗为由行文高等检察厅,要求派员督导地方重新侦察。

于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该案最终落到了这位小爷的头上。

根据国府法务条例,地方司法机关暂行审检合署制,很不幸,他是现任金华行政督察区地方审判厅检察处主任书记官。

幸运的是,他的上峰——那位高检刘长官,也不是吃素的,也不知从什么渠道获悉有我这么一号人在,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将我硬塞给他。

“……这个怪案马虎不得,”他接着说,“本小爷猜测刘长官怕我丢他老的人,所以请高等审判厅特批你监外协查。”

“我这一大早赶来枪下抢人,只要晚半步,啧啧……”

他故意停顿一下,给我留出思考时间,大约在等我说一些感恩戴德并表忠心的话。

我没有反应,在过去三十余年的人生里,我唯一认识的刘姓人物叫刘大刀——我的室友——于民国十七年七月廿三日被枪决。

“5481,现在你的小命和小爷的前途算是绑定了,”他两手一摊,加重了语气,“小爷我在政府各处都有人脉,只要案子厘清,立刻向上峰申请特赦你。”

随后,一张假释通知书拍在我面前,右下角已经敲好高等审判厅大印;纸件在桌上扑腾了两下,嚣张的气势一如它背后那位小爷。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一,办完出监手续,我随救命恩人回他的管区办公室——浙江省金华行政督察区地方审判厅检察处,以省高检特批专案助理的身份协助他查案;在此期间,他也充作我的假释监督官,以及性命托管官。

同行的还有一人一狗,临行前,他都郑重做了介绍。

“它叫阿旺,鄂温克猎犬,”他先介绍狗,再介绍人,“本小爷姓林,这位是高检来的张警佐。”

被介绍的狗和人都很没礼貌,一点表示都没有,于是我也没吭声。

残疾人的信息传递方式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三,在旅社修整一天后,我换上新上司扔过来的新行头,一行三人再凑一狗,同乘一辆英国产凯旋三侉子,一路风驰电掣,赶去浦江县警察队看守所提审人犯。

彼时,本案唯二的嫌犯之一郑潜修正被羁押在此。

所长尚未销假,前来接待的书办姓郑,他不料有上官来访,手足无措反应慢了半拍,被林小爷一把揪住衣领,用力压在所长的办公桌上。

林小爷就这点不好,凡是需要使用暴力的行动都习惯冲在最前面。

我和张警佐正待开口劝架,一想到这位小爷的作风,自觉闭上了嘴,一起守在门口充当警卫,以便能及时出手控制事态的发展。

听说我们的来意,郑书办额头上冷汗直冒。

“你们所长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还是不想让我们见嫌犯?这可是上峰的命令,你敢抗命,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林小爷看他犹豫,恶狠狠地警告他。

阿旺立刻呲牙咧嘴,压低嗓子不时低声咆哮,配合得严丝合缝。

“不敢……岂敢……岂敢,郑潜修……郑三少,他……他……他疯掉了。”郑书办浑身抖索,也不知是痛的还是被一百种死法给吓到的。

郑书办辩称,郑潜修是在民国十八年初十和十一两天的夜里疯掉的;他疯了两次,第一次掏出暖炉中的火碳,吞碳致哑,暖炉可是看守所为他特备的;第二次趁牢卒不备,砸碎瓷碗,用瓷片猛戳双眼。

是个狠人。

“这么严重的自残,贵所敢坐视不理吗?自残后贵所就没有施救吗?”竖起耳朵听完郑书办辩词,我再顾不上控制影响面,越过林小爷,连声质问郑书办。

“救……救……救了,”郑书办几乎要哭了,“敝所条件有限,一直都没有设卫生室……也没有款子聘请驻所医师,李郎中还是属下临时给找来的……”

“……可……可……可谁都没想到,当天下午敷上药后,到了夜里,三少他……他还能疯……疯第二回啊。”郑书办哭了,泣不成声。

“嫌犯之前有留下片言只语吗?”我追问。

“三少……三少他,从小……从小……不习读写,只会图画,”郑书办哽咽着回答,“还在去年……去年的时候,牢头向所长打报告,说他白天里在墙上涂……涂鸦,到了半夜又……又……又把白天的涂鸦毁……毁……毁去。”

“那么,嫌犯自残可是你在现场亲眼所见?”我接着发问。

“那不……不能呢,”郑书办接着哽咽。

“郑三少,他……他两次发疯自残,都……都被值更的牢卒发现,……证人口供都取了,”他继续哽咽道,“……而且这几天所内也没有……没有进出闲杂人呐,……除了你们。”

林小爷作势要抽他。

看守所戊字号囚室里,血迹遍地,腥臭扑鼻,四周砖石墙壁到处都是刻痕和划痕,深浅粗细不一的线条纵横交错,将墙面分割成无数个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就像某个天赋不足的画师正在作一幅期待能传世的作品,踌躇满志又谨小慎微,少不得一边涂画一边修改。

郑潜修窝坐在墙角,对外界的动静置若盲闻;他身上乱七八糟堆满了被褥卧具,五官不整血肉模糊,四肢弯曲而纤细,右手折断,手指戟张死死指着东北方向,那里是他的家乡——浦江县郑宅镇。

郑家的三少爷如今三分不像人七分更像鬼,还能喘气简直就是个奇迹。

见此场景,林小爷疾步窜出囚室,蹲下身子尽情呕吐,一时翻江倒海,气势恢宏。郑书办紧跟而出,他挤开阿旺替它的主子顺气,低眉顺眼的样子非常狗腿。

狗子嗅觉明锐,刚闻到一丝失宠的危机,阿旺便几次越位试图抢入内圈,都被郑书办风骚的走位把路线卡死,无奈之下只好愤愤不已地原地踱步。

囚室静如坟墓。

“郑潜修……郑三少,我受省高检遣派,来查你的案子,”我俯下身子,小声问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喉咙里发出“嗷嗷”的低吼,闻之不似人声。

走出看守所,外面阳光和煦,逼退了我们从囚室带出来的阴郁气息。

冬日的暖意激活了我的思绪,脑海里把刚才在囚室里的所见所闻一帧帧小心切片,打乱顺序再重新组合,一遍又一遍。

张警佐揣摩林小爷的意思,推掉郑书办的饭局邀约,和后者拱手作别,正一路小跑过来。

“这案子可真邪门,小爷这回怕是要阴沟里翻船。”林小爷慢慢缓过气,恨恨地说。

“……可惜了郑家三少……在本地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却落得这般下场,”他伸出手来扯住我,“……我们得帮他。”

这是下命令了。

“林长官请稍安勿躁,我们这一次来的虽然晚了些,倒也不能说全无收获……,”我仔细斟酌后开口说话,伺机挣脱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

那五根指头上刚刚沾染了呕吐物,此时全揩拭在我的短襟下摆处——怪恶心人的。

还没等我说完,林小爷几乎跳了起来。

“五……五哥,咱们检察处办案可从来不打诳语,你来告诉我,我们从郑潜修那里,……嗯,还有马屁精书办那里,都摸清了哪些事?”

连称呼都改了,他第一次用上“我们”“咱们”这两个名词,都表示结伙的意思。

察言观色是一头好狗必备的修行,“呜嗯,呜嗯,”阿旺发出乖巧的声音,并用脑袋轻轻摩挲我的裤管,媚眼如丝,没羞没躁地向我献殷情。

这也是第一次。

五哥——5481,我在浙江陆军监狱的囚号,被各色人等整整喊了6年。

“林长官,张兄弟,还记得郑潜修囚室里那些刻痕和划痕吗?那就是我们此行最大的收获,”我开始条分缕析所见所闻。

“嫌犯不习读写,只能涂画,如果只是排解心情或者简单出于兴趣爱好,大可不必画完再划掉。”

“……画墙说明郑潜修想告诉我们一些信息,”我字斟句酌说道,“被反复划掉说明有人不想郑潜修告诉我们这些信息。”

我所说的意思就是,郑潜修不想——不让——不准“郑潜修”向外界透露这些信息。

林家小爷一下子理解不了这种贪吃蛇一样的脑回路,然而多年司法执业生涯养成的职业习惯潜意识内足以驱使他安静下来,低头一个字一个字,把我的说法咀嚼一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

“五哥,你觉得他想告诉我们的信息重要吗?”他问我。

“很重要,”我继续分析,“重要到有某个人,……我也说不清楚……,这个人胁迫郑潜修两次自残,就是为了制止他把这些信息泄露出去。”

或者这个人本身也是自残的受害者。

“而且,林长官不觉得奇怪吗?”我接着说,“世代缙绅的郑家,嫡出的三少爷,居然是个白丁。”

这个时候,林小爷已经能跟上我的思路,这点令我刮目相看,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这个形象在我脑子里开始重塑。

纨绔是真的,不学无术倒也未必。

“……我也读过卷宗,郑潜修前几次翻供时,反复供述是一个叫作司天长的人犯的案。”他一激灵,加快语速继续说,“很可能司天长是我们破案的关键。”

他说的对,但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想到。

案卷记载郑潜修招供都发生在白天,翻供都发生在夜里,而涂墙也是都在白天,抹墙都在夜里,好像白天和黑夜不是同一个人似的,夜里的郑潜修在竭力阻止白天的郑潜修做什么事。

亦或者,正是司天长教唆郑潜修犯的案,只要找到司天长一切自然水落石出,找人先查黄册,该不会是难事。

古镇当年事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四,我们到了案发地——浦江县郑宅镇。

郑宅镇位于浦江县东北部,就是郑潜修折断的右手指向的地方。

镇子历史久远,又处文运昌盛之地,街路巷陌方寸之间皆可见文采斐然。“江南第一家”“孝义门”“三朝旌表”“有序”四座牌坊次第展开,更有历经百年沧桑的楹联高调宣示郑氏一族的族规。

——有序则不乱,不乱则安;

——师俭则无欲,无欲则廉。

镇公所在镇子的西北边,三进的院子,青砖红瓦八字墙,颇显气派。

主事的镇长名叫郑绍礼,白白胖胖的,乍一看像个好好先生富家翁;面对上峰来人林小爷的嚣张做派,他不卑不亢,依照程序逐一查验完我们的身份文牒。

“三位上官的身份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你们要查黄册,没有上峰的手令,我一个小小镇长做不了主啊。”他很为难地向我们解释。

“郑镇长,郑潜修弑亲灭门案可是省府高检督办,地方审判厅主责承办的,”林公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也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无奈只有放下身段和对方交涉。

“希望贵镇能够通融通融,案子查清之后,我保证,一定为贵镇向省府述功。”

“郑某不才,民国肇始后忝居镇长之位,”郑绍礼不阴不阳地驳了林公子的面子。

“却不知镇公所什么时候归高检和审判厅管了?至于述功,大可不用,郑某才疏学浅,没有想法也没有能力再谋官位。”

“不是本镇不肯通融,没有本县知事的手令,休想查黄册。”他冷冷地说。

我没想到高检和地方审判厅的牌子会压不住区区一个镇长,只好站出来打圆场。

“林长官勿恼,郑镇长也是按规矩办事,不如烦请张兄弟拿你的名帖跑一趟县政府,请一份手令如何?”

“不瞒两位长官,本县知事出缺已有半年,”郑绍礼冷笑道。

“两位长官手眼通天,请代本镇人民向省府申诉,新知事手令一到,本镇立刻出示黄册。”

“姓郑的,你敢消遣小爷?不怕告诉你,现任省府主席就是小爷的亲姑父,”林主任怒容满面,小脸被气的煞白。

“你就不怕本小爷直接请示省府,将你的镇长一把捋了?”。

阿旺凶相毕露,低吼一声纵身扑向郑绍礼,紧接着下一秒却又刹住腿脚退了回来,很没出息地就地趴下,还不忘张开前爪护住它的狗头。

我抬眼,只见镇长值房外抢进来四条壮汉,四支长枪指向我们,黑洞洞的枪口令人魂飞魄散。

我没有配枪,阿旺又靠不住,就林小爷和张警佐两条短枪从气势上就输了。片刻之后,郑绍礼无视林小爷的叫嚣,带人把我们轰出了镇公所。

“能查的案子就查,不能查的案子碰都不要碰,否则佛爷降罪,哪怕陈主席亲临,两位长官也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这是郑绍礼的忠告,“郑潜修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说罢,死胖子扭头回去。

林小爷和张警佐心有不甘,前者郁郁,后者愤愤;我定定看向镇公所的两扇黑漆大门若有所思,他们冷眼旁观瞧见我的神情慢慢地消停下来。

“五哥,这镇公所,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林大帅哥蹭蹭我问道,贱兮兮的,和阿旺不愧是好兄弟。

“——你上一次装深沉就是看出了郑潜修囚室里的古怪。”

张警佐也凑了上来,帮着顺了顺林公子的衣裤,再替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那一脸的狗腿样像极了郑书办。

真没想到,狗腿也能传染得这么快。

“他——也就是郑绍礼,在值房里供着一尊弥勒佛造像。”我说。

“五——长官,在值房里供佛像的不少见罢,”这回是张警佐主动开头说话。

“属下以前班房里也供着佛像,头儿还带着我们天天烧香磕头呢……”

“供佛像不少见,供白佛的可不多见。”这才是我要说的重点。

民间供奉的佛像讲究金身,郑绍礼供的弥勒佛却是白身,白身白佛。

被人灰头土脸地撵出镇公所,我们到镇上打尖。

客栈大号“聚星楼”,一楼是饭堂,二楼供住宿。午时刚过,饭堂正中的舞台由杂役腾空,一个伙计手脚麻利地摆上架子鼓和太师椅,而后“咣”的一声锣响,一身簇新前清马褂装扮的掌柜亲自从后台扶出一位说书先生,这位先生颤颤巍巍地走上舞台,大马金刀居中而坐。

食客们停下碗筷,纷纷拱手为礼,口中喊“牛先生”。

牛先生上来先说了一段隋唐英雄,再接着说一段飞龙全传,应者寥寥;他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抿一口茶,不慌不忙转到第三段大明英烈传,着力夸耀大明朝开国圣君和名臣的风云际会。

牛先生年近花甲,却是说到后面愈见精神,连说“明太祖请阴兵鄱阳湖大破陈友谅”,“建文帝假自焚东遁谋复位”,气都不带喘的。

“……列位看官,仁君建文皇帝终究没有复位,越百年后,被谥为嗣天章道诚懿渊功观文扬武克仁笃孝让皇帝,终究是得了皇帝的正名,也算有个善终……”

话本收尾,众票友连声叫好,掌声不绝于耳。

听的半晌,阿旺从假寐中醒来,不停撕扯它主子的裤脚往外拽。林小爷拗不过,本着人不与狗争的原则起身结账,我们重回街心。

立足未稳之际,不料迎头走过来一队龙灯,有多个赞礼傧相一路唱礼随行,又有好事者裹挟看热闹的民众前呼后拥,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再看队伍前面,灯头随着掌灯人的步伐每向前一步点一下头,行香人与灯头手走起路来就像跛子一样,颇为滑稽。

“噗哧”一声,林小爷没憋住,带头笑出来,不想这笑声却被人听在耳中。

“这位官爷莫笑,此乃本地习俗,几位少年英才,有所不知也无伤大雅,只是既然入了乡,不如就随俗罢。”一个苍老的嗓音响起,虽听不出恶意,但分明是冲我们来的。

众人一惊,张警佐上前一步,隐约把林小爷和我护在身后;阿旺也立刻全身绷紧,呲出獠牙,呼应警方的紧张情绪。

刚在聚星楼说书的牛先生从侧旁现身,他却不惧人潮冲撞,挺立在当场,身体颇显硬朗。

“这里边有个掌故。”牛先生说。

“话说五百余年前,有个建文皇帝,被他叔叔害了,带了好几个随从逃到我们这里。郑家的先祖郑老员外是个忠臣,将他藏匿在一间小房子里,好几个月过去都平安无事。”

“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老员外照例带领阖家上下出门迎灯赛社,要闹元宵。皇帝毕竟年轻,沉不住气,他在小房子里呆得也很有些烦闷,加上没人关照,于是就开门观灯。”

“不知不觉来到街上,走在龙灯前头的行香老丈曾经见过皇帝,这时再看到就准备半跪行礼。”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牛先生依然中气十足,果然是术业有专攻。

“……掌灯头的头手见状,也连忙跟着老丈半跪,就这个样子,龙头像小鸡吃米似的一上一下……”

“后来么,时移世易,人心思变。然而以后的每年元宵灯节,为了留一个念想,灯头都会作揖行礼,代代相传。年岁久了,我们就喊这个叫跷脚灯头……”

故事讲完后,老先生意犹未尽,仍杵在原地憧憬当年顺民们朝觐帝王的荣耀。

看着跟在龙灯后的狂热人群,我心如电转,从踏进镇子的那一刻起,心里升起的那股子摸不着的感触一下子捕捉到了缘夙。

这个镇子太特别了,无论历史还是当下都和曾经的大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镇头的“江南第一家”和“孝义门”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御笔,“三朝旌表”和“有序”是宋濂的题词,最受欢迎的文化娱乐活动是讲述大明开国的话本,翘脚灯头又是为了纪念建文帝而来,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朱元璋是建文帝的爷爷,宋濂是建文帝他老子的老师。

“或许,我们不该去麻烦镇长大人的,”我很懊悔,告诉两位正朝我翻白眼的官家代表,“……而且即使真有司天长这号人,也不会登记在黄册上。”

“五哥,你被郑绍礼那厮吓破胆了,不会觉得地方上敢包庇凶犯吧,”林小爷满腹狐疑,“这可是通了天的大案,借他个狗胆也不敢。”

“汪”——“汪”——“汪”,阿旺叫了三声表示抗议;张警佐紧盯着牛先生的一举一动,但不妨他竖起耳朵听我的下文。

“应该和地方无关,”我和他们说。

“还记得牛先生在聚星楼说的么,建文帝谥号嗣天章道诚懿渊功观文扬武克仁笃孝让皇帝,你们看,司天长会不会就是嗣天章的谐音?”

郑潜修是个白丁,听说书先生说出那么一大串晦涩难懂的词语自然不得要领,记住了开头,知道这是个人就好,听录口供的书记员也不知其中奥秘,简单地把人犯供述记录在案即完。

“五哥,你这也太蛋扯了点,”林小爷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反驳我的说法,“没听牛先生说吗,建文皇帝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人了,怎么会到我煌煌民国来杀人?”

“林……林长官,属下觉得五……五哥的说法可能没错。”张警佐第一次当面顶撞自己的上司,然后看到林小爷那吃人的眼神,脑袋就耷拉下来。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林公子骂一句,手指点了点他,置气似的走开几步。

阿旺一时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林公子的背影,最终它还是选择跟上了主人;张警佐很尴尬,也看看我,再看看林公子的背影,他选择了原地立正不动。

不管这个推论是否成立,至少能证明郑潜修给的口供是有含义的,既然口供有含义,那么那些留在囚室墙壁上的刻痕和划痕呢?能够令人两次自残去力求泄露和阻止泄露的信息一定非比寻常。

还有,那只指向东北的右手手指和手臂呢?让人忍受亲自断手的痛楚也要指明的地理方位又深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郑宅镇位于浦江县的东北方向,我想当然认为是郑潜修思念故里的缘故,如今看来断臂也要指出来的地方必定不会是家乡那么简单,一位残障人士,窝坐在24华里之外,随手一指,能覆盖的范围大得惊人。

“请问老先生,贵宝地的西南方向、东北方向、北方、西北方向有什么地方是很有特点的吗?”我问牛先生。

浦江县的东北方向且和郑宅镇有关联的无非是这几个方位。

牛先生一边连连摆手示意不敢当,一边努力且严肃地做出思考问题的神状。

“要说本镇有特色的地方无非是玄鹿山,就在镇子北面4里地远,”牛先生开启掉书袋模式,“镇里的老人——比老朽还老的那些人,说五百多年前有个大学问家在那里开过课,他还是当朝太子的老师哩。”

在玄鹿山上开课讲学的大学问家自然是说宋濂,太子指的是朱元璋的长子,懿文太子朱标,也是建文帝的老子。

对上了,如果我没有猜错,郑潜修以一种惨烈的方法暗示我们上玄鹿山。

“列位上官是来查郑三少案子的罢?”牛先生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郑绍礼敢派你来阻差办案?”镇公所带给林小爷的阴霾还未散去,他闻言又紧张起来,抬手作势威胁牛先生,“我劝你少管小爷的闲事。”

阿旺弓起身子,摆出当帮凶的准备姿势;张警佐一只手撩起衣服摸向腰间。

“长官恕罪,您老的跟班在聚星楼时匣子炮都露出来了,这年头虽然带枪的不少,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加掩藏,怕只有匪子和公门中的差大爷,”牛先生颇为自己的眼光自豪。

“老朽瞧几位器宇轩昂,自然不是匪子,那就只能是吃公家饭的,再说,本镇现在能让上官着意的就只有三少的案子。”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林公子当街发作不得,举高的手讪讪往后一捋,抚平了本贴在额头的几缕头发。

“老先生是本地人士,您了解郑三少这个人吗?”我问他。

“三少啊,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告诉我,“老朽不才,在郑家做过几天西席,十几个小鬼头最讨人喜欢的就是他了。”

“但是有人说郑三少并不通文墨?”我悚然一惊,连忙追问。

“那是后来的事了,”牛先生娓娓道来。

“三少爷生于清末己酉年冬月五日,六岁开蒙能诵读三字经百家姓,七岁的时候听下人传在外偷吃肉食被郑老太公责罚,不得再求学上进,老朽多事,跑去替他求个嘴,第二天就丢了饭碗。”

“老朽身无长技,靠着和方掌柜有几分香火情,自此赖在聚星楼靠一张碎嘴说几卷残书度日;倒是三少爷日后不修学业,多了放散的时间,经常来楼里捧场,一来二去倒成了老朽最忠实的票友,想必是师生缘分未尽,”牛先生说得唏嘘不已,“……直到两年前的中秋节……”

暮色四合,说完这番话,牛先生失去了继续攀谈的兴趣,一个人踽踽走远。

天地作画诉阴私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天气阴晴不定。

沿着宋濂走过的老路,经桃花涧、凤箫台、钓雪矶、翠霞屏、饮鹤川、五折泉、飞雨洞、蕊珠岩,我们站到玄鹿山顶;极目远眺,只见规制宏大、格局方正的郑家老宅像一头巨大的怪物,打横卧于起伏不定的低山丘陵之中,在它的威压之下,周边的村庄屋舍、街道巷陌纷纷伏低做小。

被封禁一年有余,郑家老宅内人迹早绝,灰蒙蒙地似乎压着一层厚厚的死气。

我们三人肉眼凡胎,吹了半天冷风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林小爷沉不住气,在山顶上左兜右转,不时搭起眼帘四处张望,但是很显然什么也没看出来;张警佐则不动声色,反复改变观察视角,也始终没有发现破案的端倪。

一个时辰过去了,玄鹿山下的景物依然波澜不惊,平常寡淡得一如这个时代每个中国人的生活。林小爷已经第三次提出下山的动议,眼见他就要原地炸裂,我也只好同意就此作罢。

正待转身之时,天上阴云骤聚,霎时在这冬日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林公子叫了声“晦气”,踢一脚阿旺,顾自一头扎进蕊珠岩下,转瞬间却又跑出来招呼我们一起进去避雨,想必是良心发现,觉得关键时刻抛朋弃友的作风过于下作。

一刻钟后,云收雨停,山下远处的郑家大宅经过雨水冲洗更加醒目,刚才隐约镇压着宅子的那层灰色死气也已消褪,但见宅子内有数不清的深黑色线条穿檐走壁,过场越屋,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互相纠缠不清,有的齐头而断,有的并行跃动。

好一幅与天地争辉的画卷。

我请张警佐去附近的玄都观借来纸笔,对照郑家大宅,滤去黑色线条以外的景物,从左到右临摹下五张白描情景图。

郑潜修真是个天才,目不识丁一点都没影响他那远超同侪的想象力。

他以整个郑家大宅为画板,将自己经历的和所知的一切都用最简朴的笔法,最不可思议的画具画了出来;这么浩大的工程也不知道耗费了他多少年岁和多少精力;画成之后,又遭岁月蒙尘,几乎遮盖了画中每一线条和每一细部,要不是这场大雨的冲洗,和我们这些有心人,谁也发现不了这件旷世杰作。

我几乎可以肯定,郑潜修在囚室四周的墙壁上描绘又删划毁去的也是同样的画作。

案发之前,他一定早就发现了什么,却找不到值得相信可以倾诉的人,甚至整个大宅——他的家,都和他处于对立状态,所以只好瞒着众人,偷偷地在地面上、在墙壁上、在房梁上、在屋顶上作画,哪怕被发现,发现的人置身其中缺乏全局视角,也不知道三少爷在做什么,大概率只会觉得这是他的一个小癖好,不会主动干涉。

画成之后,他只要告诉某个人站到高处便可对画上的内容一览无余,然而他却一直没有这么做,说明他的熟人圈里找不出他能信任的人,整个郑宅镇都没有人值得他托付。

案发后,郑潜修和司天长之间一次次的招供和翻供,最终使他看不到解脱的希望,于是才在囚室四周刻画他想告诉世人的秘密,不断刻画又不断被摧毁,最终他绝望了,以断臂指路的方式绝地求生……

蕊珠岩下,我将墨迹未干的六张画逐一排开,林公子、张警员、立焕,还有阿旺都默不作声围拢过来。

第一幅画,背景是亭台楼阁,近处线条曲绕向上作火焰燃烧状,居中是一衣着华贵的青年踞坐当场,身边三个头戴明代长翅乌纱帽臣子模样的人半跪着,手势曲张在青年的头顶,再往外围围也有一圈人,动作却没有画仔细。诡异的是,最外圈画了许多亮出兵刃的护卫,兜帽长袍裹身,身后拖出一条尾巴,面貌模糊莫辨。

第二幅画换了场景,众多男丁排成三排,站在一位老员外后头,正向端坐在堂前弥勒佛像下的一个和尚跪拜。画里,和尚看上去年纪不大,背后站了一圈人,形体和第一幅画三个臣子外围站的那一圈人相似;堂前高悬在中梁上的牌匾上是“忠孝持家”四字。

这是浦江郑氏的家训,从洪武改元流传至今已数百十年,相传是宋濂手书。

第三幅画,年轻的僧人跪倒于地,向弥勒佛像前的一张经幡叩拜,那经幡上纵列六颗骷髅头;他的身后,依次也跪了一圈人,然而这幅画中老员外却是在最外面,且是站着的,显得形单影只。

第四幅画描绘的是左下角一群人向右上角伸长手臂作哀求状,老员外也在其中;右上角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段台阶,年轻的僧人站在台阶顶部弥勒佛像下,身后依然是前画中的那一圈人,不同的是有两个长袍卫士拿兵刃指着下面,卫士都面目模糊,后面拖着细长的、卷曲的尾巴。

第五幅画是在某处封闭的室内各人互相撕咬,边上有什么物什正虎视端端,画笔在那物什的尽头垂下一段细线条,这么明显的特征表明该物应该是一只巨大的老鼠;另有一人处于一狭小空间中,左手顶住门,右手去推门上的销头。

第六幅画是室外一处高台,台子上面偏左的位置画了一个圆,台子边上围着一圈蜡烛,有一位长袍祭司站在中间,双手高举骷髅经幡,持刀枪的长袍蒙面人从上面跳下,后面拖着细长的尾巴。

六张画作,所载内容令人匪夷所思又毛骨悚然,绝不是平常所能见到的。

看完后,蕊珠岩下,我们三人心底直冒冷气,大家都不知从何说起,甚至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冥冥中感觉总被非人的东西盯着后脊梁,冷飕飕地很不好受。

“五……五哥,这是借画言志吗,我……我怎么觉得很像降魔变,”林小爷牙口打颤,显然受到的惊吓不轻,俊秀的脸上居然有狰狞之色。

“郑潜修……郑三少,他画这些,是几个意思?”

阿旺也觉察到氛围紧张,不自觉地收缩身子,居然还学会了浑身打颤这种技术活。

“郑潜修不会书写,只能用图画向外人传递信息,至于这些画讲了什么故事,恕我愚笨,现在也无可奉告,”我说,然后在他发作之前赶紧把锅甩了出去。

“山下的老牛或许能为林长官解惑。”

我也看不透藏在这六幅画里的玄机,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画中人物尽是古装,却没有前清标志性的金钱鼠尾,可以判断是满清之前;加上本镇和朱明皇室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十有八九描画的是明朝旧事,若问能解旧事的本镇老学究,非聚星楼专场说书的牛先生不可。

再返回聚星楼时已是酉时,牛先生早已说完今日的书场告辞回家,我们草草用过饭菜向掌柜讨要到他的住址就匆匆赶了过去。

阿旺之死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五,乌云断月。戌时,漏断人初静。

节孝坊尽头,牛先生的老屋舍内外都散出来橘红色的灯火。

张警佐受命叫门,久久没有回应,闻到屋内有血腥气,遂大脚开出踹门而入。

到处都是杯盘狼藉,白发老头趴伏在桌上,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一探,确认是牛先生,他后脑明显塌陷,身体尚留体温,看来是死去不久。

此时此刻,外面人潮突涌,一大帮子男女高举火把簇拥着一个白胖中年男子挤进屋内。

“林长官,你带人半夜潜入本镇,唆使随从行凶杀害良民,不怕国法制裁吗?”郑绍礼厉声责问,白胖的脸上杀气蒸腾。

“姓郑的,你血口喷人,”林公子这回是真急眼了。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分明是有人给小爷下套,有人敢给地方审判厅检察处主官下套,好胆子,嘿嘿。”

“我们全镇百姓都亲眼看见,你们擅闯民宅,虐杀牛先生,在场都是人证,”郑绍礼说得声色俱厉,然后一指我,招呼他身边喽啰动手。

“该匪手上血迹未干,必定是主犯,拿下绑送县警察队。”

昨天在镇公所轰我们出门的那四条汉子一拥而上,先是下了林小爷和张警佐的枪,把他们俩看住后,再喊执役壮丁将我五花大绑。

林小爷正想抬出他姑父的名头,不想郑绍礼有了上次交手经验,直接使人用马嚼子堵上了他的嘴。

阿旺这次表现出了非凡的狗胆,也没有吼叫威吓的前戏,后腿一蹬认准郑绍礼扑将过去,然后被一枪托撂倒,哼哼唧唧地躲到墙角,趁人不注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尘埃落定,抓人的松了口气,被抓的也默认命途多舛。冷不丁一阵穿堂妖风从门窗外灌入,“咣当”一下,门扉和窗板几乎同时从外往内合上,隔断了从外面院子漏进来的光亮。

此时屋内火光全灭,伸手不见五指,事出突然有人情不自禁呼喊出声,难免引起一阵骚乱;待听差重新点燃灯盏,郑绍礼查看一切无错,嘱托本地保长处理现场便押着我们离开了。

我们三人心下雪亮,恐怕刚回到聚星楼就被郑绍礼盯上了,探听我们要去寻牛先生,以有心算无心,先一步派人杀了他,再做个局等我们入觳把罪名扣实,最后往县里一解,连消带打就能把郑潜修案做死。

想通了这一点,一路上我们都没出声;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郑绍礼不愿听人再查郑潜修案?郑潜修案目前的线索拼图中并没有牵扯到郑绍礼或者郑宅镇公所,是我疏忽了还是查索的力度不够?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六,我们被押解到浦江县警察队驻地。

屁股还没坐热,行政督察区地方审判厅便跟来一位副厅长,带着阿旺径自走进署长办公室,再出来时署长亲自开释林小爷和张警佐,然后被开释的林小爷拉着署长一通撕扯,最后被副厅长大人拉开,接着副厅长拉着他又是一通撕扯,然后他走到我面前把手一摊。

“五哥,小弟我尽力了,这帮狗日的一定要咬死你。”

意料之中的事。

“……这位老兄够意思,”他指了指副厅长,“他带话来,浦江县看守所书办报,嫌犯郑潜修于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三日下午庾死,地方县政府和审判厅都要求按原案卷结案,”林他长出一口气。

“我们的案子完了。”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三,就是前前天。

“林长官,都怪我自己没能耐,怨不得别人,”事到如今,我只能安慰他,“……还有省高检的刘长官会罩着我的,不见得回去就会吃枪子。”

“五哥,不是,……不是这回事,你听我说完,”林小爷抓紧我。

“嫌犯庾死后停尸在敛房,根据程序,要等第二天做尸检,而后交还家属——没有家属的有义庄收拾安葬,可是到了次日,仵作到场后却没有找到郑潜修的尸首,郑潜修死后失窃了,你说奇怪吧。”

依他所说,有人于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三日夜里,或者十四日凌晨盗取郑潜修的尸体;县一级看守所的敛房本就没有戒备,要偷走一具尸体不是难事,可是偷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眼不能见的死人是为了什么?

“所以……五哥,你不能回去,更不能吃枪子,我——还有郑潜修都需要你,……需要你帮我们讨一个清白。”

说完,他眼中突然爆出精光,单手抄起县警队署长亲自奉还的配枪,另一只手一把环住后者的脖子,顺势就把枪口顶在那颗浑然的大脑袋上。

“咔嗒”一声,勃朗宁M1911的机头大张。

“小爷我今儿个要劫个人,识相的都让开,”他很嚣张,气焰大涨,顺手用枪管磕一磕揽在怀中的那颗脑袋,“叫你的人放了他。”

变起突然,署里几个未出警的弁员惊醒过来抄家伙,不巧,张警佐却突然摔了一大马趴子,恰好挡在我们中间,硬生生截断了县警们举枪瞄准我的视线。

阿旺乘势专挑人多的地方左冲右突,它体型硕大,力道沉猛,瞬间撞翻了一片,煞是威风,没有辱没鄂温克猎犬的血统。

“记住了,小弟林香邻。”他对我喊,然后一脚把我踢出后门,再一脚把门带上。

“……省政府陈主席是我姑父,大家同吃公家饭,犯不着太拼命,你们都看紧手里的家伙,别走火……”跑出老远,我还能听到这位新扎兄弟的叫嚣。

我暗自庆幸再一次死里逃生。“啪”一声响,汉阳造那特有的枪声从后方传来,那里刚才上演的纷乱吵嚷瞬间止息;我脚步一滞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正待回头救援林香邻时,紧接着就传来了他那尖利的号丧。

“阿旺……,你们怎么敢打死阿旺,它……他……可是陈主席——送的狗。”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走火了……”这是某个小警察哭喊的嗓音。

鄂温克猎犬阿旺,卒。

它是为了救我。

镇长可欺之以方

民国十八年五月初五,事隔小半年,时局更加动荡,抓捕我的通缉令似撤未撤,风声却宽松了许多。

申时,郑宅镇正街街尾。这个点街面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流,我几乎贴在屋舍和铺面的墙根往出镇方向疾走,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零乱而焦躁,明显是冲我这个方向来的,预估不下三人。

来人没有呼喊叱喝,猜想是预备能悄无声息的快速接敌,而后出手一网成擒。

我心中警醒,然而自忖这次潜回郑宅沿途走的都是山路,不可能留下蛛丝马迹;偷眼回望,追踪者的着装和动作也不似经过训练的军警,他们腰间别一把短刀,此外没带制式武器,但是却明明白白的跟在我后头。

“有土匪进镇子杀人呐……”我急中生智大喊一声,随手抄起路面上一块青砖转身迎头朝追踪者砸过去,领头者应声栽倒,其余两人愣了片刻,抽出短刀冲过来。

一瞬间街面上仅剩的行人齐齐发一声喊,撒开双腿不分南北狼奔豕突,制造混乱的能力丝毫不亚于元宵节前的那次龙灯游行。

“操他姥姥的,”手持短刀的两人爆一句粗口,发狂似的继续朝我冲过来。

他们超过了我,他们继续往前跑,他们一把按住一个佝偻的身体,他们把人压在地上。

我惊出一身冷汗,又庆幸又惭愧,强制自己止住逃跑的冲动,装模作样欣赏镇上的夜景,以期能混淆视听逃出生天。

不得不说我还是太天真。

被我砸出满头血包的领头大汉摇摇晃晃跟上来,边走边抽刀子;这次我没看走眼,他确实是冲着我来的。

“袭击本镇乡勇,活得不耐烦了吗?”他咆哮一句,刀子兜头直劈。

我侧身躲避刀锋,没想到一个镇上乡勇也懂兵法,他这一招是声东击西,刀子尚未落下,跟着飞起的那一脚才是杀招。他将我拦腰扫倒,随后使出千斤坠把我压在身下。

不但一网成擒,并且买一送一。

还未等三人击掌庆祝,“啪”一声响,压住我的汉子当晚第二次被青砖袭击,同样是脸上,这次击打势大力沉,他直挺挺往后摔倒在地,脑袋一偏晕死过去。“啪”“啪”“啪”……,不断有青砖从近处小巷里飞出,另外两个乡勇左支右绌非常狼狈。

被他们用膝盖顶住后腰压在地上的那个人趁机抬起头来对我嘶声叫喊。

“五长官,我是老牛……,……聚星楼说书的牛先生,救我……”

刚才被擒住时挣扎的动作幅度太大,导致我左脸耳挂绳直接崩断,口罩也从脸上脱落,面相一览无余,想必就是这样才被他认的清楚。

没有犹豫,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我猛蹿出去抱住其中一个乡勇,将他摔倒,夺过短刀朝另一个乡勇甩过去,同时欺身跟上;趁他躲刀的刹那,一记连环踢击把他踹飞。

此时不再有板砖飞出,说是迟那时快,从小巷内飞跑出两个蒙面人,他们互相借力拦腰抄起老牛闪身就跑。

眼见被人截胡,我恼羞成怒,捡起地上的刀子就要跟他们拼命,此时空气中有古龙水的味道荡漾开来,我及时收回劈出去的刀势。

“五哥——死囚5481,是我们,帮你救人呢。”其中一个蒙面人把脸上那层黑布揭开少许,露出半张擦了美白霜的脸,虽然俊秀,但很纨绔,他还特意抬起下巴方便我在黑暗中也能看清。

“你看,还认识长官我不?”。

另一个蒙面人则显得沉稳许多,他只是朝我点点头。

“你们怎么会来?”我惊喜交加,“上次劫持人质私放重犯,没有受到牵累吗?”。

“你见过镀金到一半就歇菜的?办完这个案子,小爷我也要像满天神佛一样赚一个金身。”林香邻很酷的说。

“再说私放重犯?你是重犯吗?就算是重犯,那也和本案无关,况且,再怎么说省主席也是我姑父——亲的那种。”

说的很在理,我无言以对,遂看向张警佐。

“无他,激于义愤。”他说的也很酷。

民国十八年五月初六,丑时,郑宅镇东白麟寺。

寺庙年久失修,早已没有人烟,正是无家可归者天然的容身所。惊魂初定的我们三个窃得一窗月色,秉了半根残烛听牛先生夜话年来遭遇。

民国十八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是元宵节。

应聚星楼掌柜之请,当天多加了一场书场,说完之后天色已经漆黑,牛先生如同往常一样回到家里,杀了一只鸡为元宵加菜;正鼓捣时瞥见坊内不时有外来人打转,三五成群都散布在他家屋舍十丈范围内,再细看时已经不见,相必是隐匿在暗处。

他遂留了一个心眼,关门时故意留出一条门缝,点上一盏灯笼挂在门口,方便观察外面动静。

近戌时,屋外几伙人里有人沉不住气亮出兵刃,不想被门口灯笼里透出的烛光照的雪亮。牛先生眼见不妙,把温热的鸡血和碎骨拍在自己脑后,随即在桌上乱抹一通,倒头趴下装作毙命。

推门入内的壮丁虽受人指使,但生平从未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面对牛先生这个镇上名人胆子先怯几分,一看这种场面先入为主便以为有同伴抢先杀人得手,于是不经细查就撤出去,安心坐等我们三条大鱼入网。

而后当我们与郑绍礼在屋内对峙时,半夜穿堂风起吹灭所有烛火,老牛抓住时机以足量的曼陀罗药粉蒙住距离最近的壮丁口鼻,令其在数息之间即陷入昏迷,趁乱互换衣服,戴上帽子让人难以分辨相貌,再以用剩的鸡血抹擦其后脑,打乱其毛发,扶他趴倒桌上,待众人重燃烛火,他已然完成偷梁换柱,跟随郑绍礼全身而退。

再后来被郑绍礼留下来善后的保长发现破绽,老牛早已不知去向;郑绍礼得报不敢声张真相,只能暗地派人堵住镇上各处关卡和人流密集处,暗地里择机寻捕他。

“如果那夜里没有起风呢?”林香邻问他,“你老小子该不会束手就擒吧?”

“呵呵,我辈中人想起风灭火总不是难事,”他说的很随意,“师门中早先传授过一些手段,事有紧急可用于脱困。”

听他说完,我肃然起敬。

“晚辈姓曹,曾住浙江陆军监狱玄字号监区甲-3室,囚号5481,目前系在逃犯。”我拱手作揖向牛先生见礼,“还未请教老前辈名讳?”

我说的有趣,他们三个都笑得前跌后仰。

“老朽姓牛,名字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他止住笑声,一本正经的回答。

“记得三十年前,绿林中老兄弟都叫我牛天素——风将牛天素。”

“原来是千门中的前辈,难怪做得了西席,镇得住书场,逃得过死劫。”我重重一记马屁随即奉上。

“不用拍马屁,元宵那晚你们三个急急找我,一定遇上难事了吧,”牛天素摆摆手说,“我们现在也算共患难,有事但说无妨,老朽一定尽力。”

看他这么爽气,我再没说二话,拿出玄鹿山顶描绘的六幅画向他讨教。

这些画缺乏细节,牛先生反复翻看揣摩,过了很久向我们讲了一段历史公案。

“五百余年以前,有一个皇帝被他叔叔抢去了位子,在几个心腹大臣的帮助下,他假扮和尚,从皇宫中逃了出来……”

五百余年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被册封在今天北平戍边的燕王朱棣打出“奉天靖难”的旗号,起兵造了他侄子——建文皇帝的反,只用了不到四年就攻破当时的首都南京,那是公元1402年。

先是城破,再是逼宫,年轻的皇帝经受不住,于是锁闭宫门自焚,留给族叔一具烧焦的尸体。

这场皇族内战胜负已分,然而围绕自焚而死的是不是建文皇帝真身却疑窦丛生,包括篡位成功日后被谥为成祖的造反派朱棣,他也不敢确定自己的皇帝侄子是死了还是逃了。

时间流逝,待政治高压稍稍解绑之后,众多的当事人和官员、学者纷纷著书举证,大明的第二个皇帝并没有死。

国破家亡的当晚,他打开太祖皇帝留下的救命宝奁,遵照内中教授的方法剃度乔装成和尚在几个死党的簇拥下踏上了流亡之路。此后两京十三省时有黎民百姓站出来,对外宣称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地曾见过建文本人,还煞有介事的拿出物证。

建文逃国在《明史》《明实录》《明史纪事本末》(谷应泰)《国榷》(谈迁)《致身录》(史仲彬)等官修史书和民间野史中均有记载,建文最终的归宿说法不一,但是浦江郑宅镇一定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本镇但凡稍具薄名的地、物都能和建文帝扯上关系,建文当国后推行仁政,首当其冲得益的也是郑宅这样的江南富庶之地,根据史料记载,出逃当晚陪侍在侧的人中有时任东宫侍读的郑洽是郑宅镇嫡系郑家人,他和皇帝关系亦师亦友,当晚事急,人在危机时刻最先想起的总是最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家乡,那么郑宅镇的郑家就是理所当然的逃亡第一站。

郑潜修留给我们的画肯定了上述猜想,画中的人物和场景很直白的告诉人们,建文帝逃亡浦江郑宅之后便藏身于此,开始了和郑家数百年的恩怨纠葛。

“请问老先生,经幡和鼠尾人又是什么意思?”我代表查案三人组询问牛天素。

“郑三少留下来的六张画,骷颅经幡出现了两次,鼠尾人出现了三次,值得郑三少愤反复强调的符号不该是毫无说法。”

“这点老朽也百思不解,以三少的聪慧用自己性命护着的东西绝不是信手涂鸦,”牛天素再次点翻画纸,忽然停手急速往前翻。

“五小哥是一叶障目,出现次数最多的可不是鼠尾人和经幡。”

林香邻抢过画纸,仔细翻阅起来。

“弥勒佛像,也……也……也出现了三次,”我的前长官说的语无伦次,紧张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但是出现最多的既不是佛像,也不是鼠尾人,更不是骷髅经幡,”我用慢条斯理的语速掩饰同林香邻一样的心情。

“是人。”我说。

郑潜修留下来的每一幅画都有人的要素,正因为太过平常,我之前没有留心,刚才得牛天素指点才想起来,从第一幅画到第四幅画,出家前和出家后的建文帝身后随时都围着一圈人,细数都是十二个。

在这六张画里,十二个人出现了四次,弥勒佛像出现了三次,鼠尾人出现了两次,骷颅经幡出现了两次。

“而且就最后一张画能看出来,三少想揭示给我们知道的,是某种宗教仪式,”牛先生说到这里似乎浑身打了一个冷颤。

“确切的说,是邪教的降生仪式,老朽斗胆揣测,鼠尾人就是降生物。”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都打了个冷颤。

“……在郑三少的画作里,和宗教有关的首推弥勒佛像,”我一激灵,继续推断。

“很可能是郑三少在郑家老宅广阔天地作画的时候,不便着色,所以我们一直没往那个方向想,他连续三次都画了弥勒佛像,一定是他画的弥勒佛有特殊之处。”

有特殊之处的弥勒佛像,我们都想到了郑绍礼值房里供着的那尊白身的弥勒佛造像。

“小爷早就想再去拜会拜会郑大镇长了。”林香邻和我对视一眼,边说边摩拳擦掌站起来,“几个月不见,怪想他的”。

“几位小爷心里有底是好事,”牛天素急忙拉住我说,“……可不兴瞒着老朽。”

我耐住性子告诉他我们第一次和郑绍礼打交道发生的那些事。听完后,前千门风将计上心来。

“君子可欺之以方,”他说。

“镇长也可欺之以方。”我说,我懂他的潜台词。

几天之后,民国十八年五月初九。

金华行政督察区浦江县郑宅镇五德坊深处,郑绍礼事忙,回到宅子已近戌时,正待与家人温存片刻,有管家送进来一封急件。

拆开后,郑绍礼脸色煞白;信笺上是一幅用木炭作笔勾勒的弥勒佛图像,边上竖书一行小字“亥时三刻,白麟寺”。

“你去和夫人说一声,我出去会友,子时才能回来,让他们先睡罢。”

郑镇长交代管家这几句话便匆匆起身,正待走时想了想又回头从博古架上取下匣子炮,又捡起一支手电,这才夺门而出。

郑绍礼心中有事,脚步自然比平时快些,到了白麟寺大殿门口亥时两刻刚过,他长嘘一口气,努力放缓心情,试试拔枪,感觉还算顺手,而后迈步入内。

殿内没有灯火,今夜又非满月,周围物事尽是一片黑糊。

郑绍礼抬起手电扫了一周,最后光柱锁在大殿正中的大佛造像上,原来在那儿打坐的如来佛祖不知何时让位给了弥勒佛爷,这位佛爷全身素白,正张嘴眯眼的傻笑呢。

郑绍礼浑身颤抖,虽觉有异却不及细想,条件反射似的屈膝跪拜。

搁在地上的手电射出的光柱中,他的叩拜姿势异常诡异,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掌心向外,两手食指和中指伸直交叠成十字形,其余手指收缩贴在掌心,作火焰腾空状;身体一伏一起,如是再三。

“初际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明性智慧,暗性愚痴;中际者暗既侵明,恣情驱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后际者教化事毕,真枉归根,二宗各赴,两者交归;三际转轮,岁在己巳,明王降世,万方如一……”他高声颂念。

弥勒佛爷后面,朦胧的月光下可见度极差,牛天素扯了一下我的手臂,小心翼翼的向外移动,我们跟着他从大殿后门撤了出来,大家一合计,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一致决定还是回了节孝坊老牛的家中。

“郑绍礼念的是《二宗三际经》,明和暗为二宗,过去、现在、将来即是三际,”牛天素不等有人发问就主动解释。

“这是摩尼教的典籍,摩尼教是明教的前身,明朝太祖皇帝朱元璋正是借了该教‘明王出世’之意以立国,定国号为明,还有传言朱太祖本人即是明教在世间行走的使者——明王。”

“……我真蠢,郑家突然戒绝荤腥,三少系嫡出,却仅仅因偷肉食被私塾开革,我早就应该想到可能和教派信仰有关。”

“只有狂热的教义才会唆使教徒枉顾人伦,可笑还去求情。”

他整个人都陷入自责中,说完这话又找我拿走那六张画纸翻看,似乎再次在查阅确认什么。

“……三少画中四次留下的那十二个侍从代表明教中的十二宝树王,三次画下的弥勒佛爷现在可以确定是白身佛像,摩尼教自唐代传入中原后由于不信神佛,一直不被社会主流接受,由于教义有互通之处,不得已和本土的白莲教融合,改信弥勒佛,教众素冠白衣,吃菜侍佛,”他说。

“……三少是在告诉我们整个案子和明教有关。”

听到“吃菜侍佛”,我们都想通了为何牛天素会说自己蠢,案卷中记载郑氏一门民国初肇即戒荤腥,这么重大的线索都被忽略,蠢的岂只他一人。

“……那……那……还有三次画下的骷髅经幡呢?”林香邻接下去问道,“请牛老哥指教,……六颗骷髅头怪渗人的。”

我也觉得奇怪,中国本土宗教崇尚七和九,六是很少见的。

“以老朽所见,这画的当是南斗六星,南斗主生,”牛天素喝口水,砸吧了下嘴巴接着说。

“三位小爷请看,经幡上六星纵列成一线,呈连珠之势,六星连珠古老相传是世间生气最盛的时候,星位绘以亡者骷髅代表死者反生,明王降世……”

“老牛你刚才还说你家郑三少的案子和那什么明教有关,”林香邻耐不住性子,直接打断了牛天素的话,“这会儿怎么又跑出封禁迷信来了?”

“林小爷莫急,老朽还有下文。”

“如其他宗教一样,明教内部也是教派林立,其中最阴邪却也最为教众倚重的是迎神会……”

明教的前身摩尼教源自波斯袄教,袄教本身是当地游牧民从本土萨满教的图腾崇拜出发,融合了伏都教的一部分教义发展起来的。

伏都教崇拜恶魔,主张通过祭祀仪式,以人类血肉喂养冷血动物,如老鼠、蛇。条件成熟之后,被喂养的动物渐渐人格化,就能获得邪神恩赐的通灵能力,伏都教的祭司再于世间阴气最盛的时候举行仪式,请明王,召唤鼠灵阴兵,即能逆天改命。

这部分教义融入明教,被有心人改头换面称为迎神,由于功能性强,颇能吸引教众,遂成为教内的第一大教派——迎神会。

朱元璋后来和明教的其他大佬决裂,便是因为原教首彭莹玉等人力主改革教义,将伏都邪教的余毒彻底清除出去。时值陈友谅称汉王,和朱元璋的吴政权对峙,军事吃紧,更离不开迎神会的帮持,他自然不肯。

直到靖难之后,原藏于大内珍宝阁的四部伏都教经文随建文帝一起失踪,邪灵的势力才彻底从朝廷里剔除。只是万没想到,事隔五百年,有人通过图画的方式再现了迎神的场景,更有我们将图画中的场景解读出来。

“……大明朝三百年,老朽本以为真正降世的明王只有太祖一人,如今从图画看来建文皇帝也勉强算得上半个明王。”牛天素一声叹息。

“既然能请王召兵,那……那……为什么建文皇帝失国要逃?”张警佐开口问道,“小皇帝只要在皇宫里开坛做法不就行了吗?”

“却也不是随处可以施法,”牛天素缓口气,继续说道。

“无论请王还是召兵都是要死者返生,施法更需趁生气最盛的时间,即是老朽适才所言南斗六星连珠之际,切要以出世明王镇坛。”

牛天素一席话如清风徐来,渐次驱散了郑潜修六幅画作上的重重迷雾。

国破之日,建文帝逃到浦江郑宅镇,避入郑家大宅,在之后和郑家人相处中,建文帝欲效仿先祖恢复明教之迎神会请王召兵仪式,却不想和郑家人——至少是部分郑家人,产生纠纷最终相互对立。

从画中来看,这场内讧最终建文帝取得了胜利,不合作的郑家人被关入地牢,最终舍身饲鼠。

画中没有告诉我们郑家是在哪一代和建文帝决裂的,然而无论哪一代距今都已经非常遥远,那么当代的郑三少郑潜修是不是真的郑潜修?以及被他灭杀的当代郑老太公以下总共八口郑家人又会是谁?无论是郑潜修还是司天长为什么要以那样一种惨无人道的手法杀了这八口人?

天光放亮,已经是民国十八年五月初十,我们各怀心事,一觉睡到酉时,林香邻遣张警佐从后门溜出去买点吃食,然后挤到我和牛天素中间,和我一起把头颅探出窗棂听牛先生科普南斗六星的知识。

南斗六星属二十八宿的斗宿,和北斗七星遥遥相对;遵照牛先生的教诲,我们从悬垂于南方地平线的夜空中依次指出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三星成一列,互相错位,斜交角度不大。

“老牛,你说要六星连珠得等到什么时候?”林香邻吊儿郎当的说,“小爷我今年高龄二十有五,有生之年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天生异象……”

“林长官……或者你一辈子都看不到,……或者你今晚就能看到。”我也正抬头仰望南方星空。

“所谓六星连珠,可能只是观察角度不同造成的视觉假象……”。

我的意思是只要站对了观察角度,那么随处随时可见六星连珠,只是这个观察角度不仅限定在我们生活的地域,和我们生活的星球。

“……我们现在看到三星连珠,互相错位,可如果东移一、二里地,就能消除错位,会不会就能看到六星连珠的天象?”我问牛天素。

牛天素、林香邻魔怔一般定在当场。无论往东移一里地还是二里地,那里都是郑家老宅的范围。

“……今年是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己巳年,”牛天素问我,“五小哥能记起昨晚郑绍礼在白麟寺诵《二宗三际经》,最后几句是什么吗?”

“三际转轮,岁在己巳,明王降世,万方如一。”我说。

“日他姥姥的郑绍礼,”林香邻跳起来招呼刚回来的张警佐,“快抄家伙,为阿旺报仇的时间到了。”

我们整束行装,林香邻和张警佐贴身都有短枪,我从地窖里找到一支单打一,背在身后,三人正待出门,老牛扬言要去临场观摩一下迎神的步骤,估量估量郑三少舍命也要揭示的秘密是不是足以震惊世人,毕竟那位少年郎曾经做过他的学生。

我没再说二话,搀起老牛的胳膊,尽量捡少有人迹的街巷小路,带头往郑家老宅而去。

最后的明教

民国十八年五月初十,亥时,郑家大宅。

从外头看,宅院层层叠叠如同宫殿一般,得有七进院落。马头墙一层压着一层,屋脊上的骑凤仙人和檐角走兽缺头少尾,檐头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头顶上黑色瓦当呈纵列排,像鱼鳞一般密集且齐整有序。

一年多未经人事,瓦片之间的缝隙早已被杂草填满;微弱的月光下,这些黑黝黝的无名植物像针刺一样直直指向天空,令人生出许多不适之感。

刷成白色的外墙上留下许多连续的灰色痕迹,仔细分辨可以发现是老鼠爬过的爪印,印迹不分方向随意走爬,星星点点的污物溅的到处都是。

八字大门开在正中位置,门头的匾额上用隶书阳刻两个暗红色的大字“郑宅”;两边挑起的灯笼被风刀霜剑摧残的奄奄一息,大红的漆纸已经全部剥落,只剩竹制骨架光溜溜高高挂在半空;门板硕大坚实,八十一颗铜钉看上去就像某种史前巨型生物的大门牙,煞是吓人。

封条已经被启开,看撕裂的口子仍旧新鲜,当是近两天有人进出。我们费尽全力推动大门,最终也只开了一条缝,恰好能容一个成年人侧身挤进去。

经过照壁,里面却没有稀奇的物事,厅堂楼房花园亭台布局分明,积满灰尘的家具器皿都保持原样,当年的杀人现场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是地上还有一块块干涸的血液,被各种动物舔舐过,色泽深浅不一。

我们都亮出家伙,护在赤手空拳的牛天素身边,大家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钧重。

进到后花园,大家脊背发凉。假山上花坛中,草木凋敝枯死;池塘干涸见底,横陈的鱼虾尸体散发出恶臭,令人作呕;淤泥还未硬化,满布一种大型啮齿类动物的齿痕和爪印,和平常所见老鼠留下的痕迹形状一模一样,但是大的惊人。

我也曾作为江洋大盗被公家画像缉捕,牛天素更是老江湖,然而这种场景从未经历过,虽没有血肉横飞的杀戮,但总感觉到诡异和荒谬,似有某种超自然力量在某个不知名的所在盯着我。

花园中央长出一面磐石圆桌,那里有一排爪印消失在桌子和地面的契合处,新鲜的黑色泥土被翻到地面上,正汩汩冒出血丝来。

林香邻惊叫一声往后撒腿就跑,张警佐和我抢上一步,各自用铸铁锻造的枪托狠狠砸在土洼中。火星四溅,我手中的单打一差点脱手,受力的物体分明是石质或者金属质地。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终生难忘。

有那么一会儿,空气似乎凝固了,石桌向左缓缓倒下,发出“嘎嘎”的响动;桌面边沿触地之后,原来契合的位置露出一个六边型干井口。

“建文井,相传建文皇帝躲在井下避过追兵。”牛先生告诉我们。

张警佐点起火把凑近,我强行稳住心神查看,有一段台阶从井口往下延伸,火把的照明效果有限,两丈以外就看不真切了。

我们排成一线走下干井。台阶以夯土砌成,虽然破旧却相当结实,每一阶上都铺陈着累累白骨,骨骼上齿龈斑驳,很明显这些已经送了命的生物生前被撕咬过。以我有限的见识,辨不清楚这些白骨究竟是属于哪类动物或者哪个人种的。

约有两刻钟的样子,终于到了井底。这里空气沉闷,湿度加重,我们手执的火焰简直缩小了一圈,能见度更小了,供氧不足的迹象已经十分明显。

这里的整个空间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圆顶墓室,应该就是郑潜修第五幅画白描的环境对象。尸骨遍地,在墓室边陲堆成几个小丘,有人类的,有非人的。我们翻看勘验了其中保存较为完整的几具,周身都有咬痕,从齿纹看有的属于人,有的属于硕大的啮齿类动物,和刚才池塘里淤泥上留下的痕迹类似。

这些骸骨多数张大嘴巴,可以想见生前声竭力嘶的喊叫,预示曾遭受到非人的虐待;火光扫过,各类蛇鼠虫蚁从嘴巴、从裂开的头盖骨、从脊椎骨的圆孔各处钻出来,手足无措四处夺路而逃。

此处该是郑潜修想告诉我们的,郑家人舍身饲鼠的地方。

墓室内一片死寂,正当我们喘口气准备继续探路的时候,淅淅索索的声音由不远处渐次传入耳膜;我抬起头,在视野尽头,大小不一的老鼠从黑暗处不断涌出,汇聚成一支鼠族大军,露出白森森的犬齿,潮水一般朝我们席卷过来。

“这些老鼠……很不对劲,快跑。”林香邻尖声惊叫甩开大步,我们不辩方向,只顾向前夺路狂奔。

两条腿的人在行动能力上始终差四条腿的鼠辈一线,更何况我们还拖拽着一个早已累的虚脱的老先生;不一会儿目测有近千只老鼠赶上了我们,更多的老鼠还源源不断从四周包抄过来。

这些黑毛红眼的生物很奇怪,没有咬噬我们,而是不断插入到我们和林香邻之间,借着绝对的数量优势最终把林香邻从人群中隔离出来,渐渐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包围圈,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几层,无数只血红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林香邻和张警佐手中的短枪不断搂火,很快打光了携带的弹夹,面对鼠潮束手无策。我劈手夺过张警佐手中的火把,扔在林香邻脚下,张警佐和牛天素四处搜寻引火材料,却一无所获,眼见那一处刚烧出的空地转眼就被几百只老鼠填上。

“快,把衣服脱下来,扔给林长官,”我一把扯下身上的外套,一边对牛天素和张警佐说。

“脱衣服,……蒙住头脸……快啊,”我把外套扔给林香邻,“老鼠是被香水味引来的。”

已经晚了。

“五哥,救我……救我啊……”还没说完,林香邻就被鼠海淹没,一阵呛鼻的血腥气袭来,我们几欲作呕。

老鼠嗅觉发达,尤其是生活在地窟中终年不见天日的这群鼠辈,林香邻喷的古龙水刺激性尤其强烈,老鼠初一闻到便不受控制追踪味源,最终吞噬了他。

然而老鼠对环境的适应性也很强,一旦习惯了这种刺激性香味或者刺激性香味消散,就会恢复本性,天知道这群曾经受人肉供养的畜生是不会还在想念人肉的鲜美。

我心痛欲裂,泪水却拥堵在眼眶里无论如何也落下不来,只能无声哽咽;张警佐跪在地上,双手竭力拍打地面,手掌被硬物刺破血流如注,他浑然不知,兀自嚎哭不已;牛天素怔怔看着现场,手脚颤抖不息,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叫上张兄弟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牛天素拍拍我。

弹指之间,场中只剩一具白骨,挂着千缕血丝,鼠辈们转过头来盯着我们,小眼睛红的似要淌出血来。

求生的本能让我们尽可能快的往前方疾跑,管不了是否有出路。

“嘭”的一声,领头的张警佐撞在硬面上,我从背后稳住他的身体,三人急停下来,挡住我们的是一扇铁门,我们合力撞开进入一间密室,张警佐断后,他摸到一截废铁顶住门板。

迫近的鼠族疯狂用脚爪抠抓门面,呲牙去啃噬插销门枢,不一会儿铁门开始浑身颤抖,随时有倒塌之虞。

正当绝望时,我脸上突觉一阵清凉,有风吹来,一番摸索后在密室正对铁门的夯土墙上发现一条甬道的入口,我们扶起牛天素顺着甬道跌跌撞撞继续往前。

甬道很宽,修砌的时候一定花费很多人力物力。甬道右侧堆放排列着十多个铁笼子,一人多高,一人余宽。笼子里没有一个活口,有些人畜死亡的时间并不太长,血肉连着衣物,和外间墓室里的骸骨一样被撕咬过。

前头开始透出光亮,我们都能听到各自的心跳,大家不由得放慢脚步蹑手蹑脚潜行向前。两丈远处就是甬道的尽头,出了甬道,外面是一处圆形高台,从我们的角度看去,恰点缀在连珠南斗六星的尾端。

高台沿边每隔很有规律的摆放着九个人头大小的老鼠头骨;台子周围拢一圈人,皆面西而跪,素衣白冠,双手交叉置于胸前,掌心向外,两手食指和中指伸直交叠成十字形,其余手指收缩贴在掌心,作火焰腾空状,人群中燃起八十一盏成人手臂粗的烛火。

他们面前,主祭行来,同样素衣白冠,身后拽一条粗黑的铁链拖着一口长刑铁箱,箱体方正,盖子上铭文密布,铁件和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刮擦声,单调而酸涩,显是分量不轻。

跪着的人群中当先走出四个,替下主祭,各自出手抓紧铁箱的四个角,攀上台子,将铁箱竖起置于中央,而后四人退后两步,向铁箱跪拜,恢复刚才的手势;边上余众也以铁箱为中心调整跪姿。

主祭也缓缓攀上高台,站到铁箱正面。他念念有词,手势一如众人,擎起的经幡无风自动,幡上纵列的六颗黑色骷颅头便如活过来一般,不住晃动正对着我们狂笑。

高台上重重乌云渐渐聚合,瞬间就遮蔽了半月,更显出南斗六星的亮堂,就像打在苍穹上的一排补丁。最后一缕月光消失后,八十一盏烛火幻现的骷颅头开始疯狂的舞蹈。

“恭迎明王。”主祭领头朝天呼喊,余众应声三叩首。

铁箱应声裂开,铁质箱面朝后倒下,露出一尊肉身佛像,似曾相识。

佛像周身洁白,却不像寻常人家供奉的佛像那般慈眉善目;他双眼紧闭,右手以一种很僵硬的造型缩于胸口,手指指向前方。

我们目眦尽裂,这分明就是被盗的郑潜修尸身,被他们洗刷装扮一番,此时此地又被用作举行邪教仪式的道具。

“五小哥,张小哥,快想法子制止这些邪门歪道,”牛天素顾不得暴露,高声大喊,惊醒了还在发愣的我和张警佐。

“他们正在迎神,明王和鼠灵,哪一个被唤出来我们仨今天都要折在这里”。

“嘣”,我的单打一在主祭的后背开了一个窟窿,鲜血激涌而出。咒语拦腰被斩断,正在舞蹈的骷颅头最后一跳就消失不见了,天上聚齐的乌云重又散去。

主祭平躺在祭坛上,和老鼠的头骨并卧,一起趴在郑潜修脚下。他的脸庞慢慢侧转过来朝向我们,帽子滑下滚到一边。

是郑书办,半年前他报了郑潜修庾死,却不想也是他偷了后者的尸身。

人群中,郑绍礼越众而出。这位白胖的富家翁并没有看我们一眼,径自跪在郑书办的尸体前嚎啕大哭,余众也依次跪下哭丧,似乎主祭之死抽干了他们的精气神,留下来的只是一具具没有意识没有思想的血肉皮囊。

张警佐接过我的单打一,虎视端端面对众人。

“郑镇长,节哀。”我走过去,坐在郑绍礼身边。

“一切都被你们毁了……大明五百年的传承,大明的皇嗣……都被你们毁了。”郑绍礼默默地说,浊泪纵横的老脸上哀切且平静,和之前欲置我们于死地的那个郑绍礼判若两人。

“现在已经是民国十八年,你想念的大明早就消失了,靠迎神,靠请王,难道能把时间拽回去吗?”我诘问他。

在某种意义上,我很难不同情郑绍礼——能够始终秉持信仰的人是可敬的。

“醒醒吧,看看你的管区,街头巷尾还有几个愿意去跪拜别人?”我继续问他。

很久很久郑绍礼都没有出声,他只是改跪为坐,坐在我边上,眼中的神气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或者,从懵懂少年到年近知命,一年又一年,在日常的迎来送往中,他也未必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牛天素步入人群,走上高台,来到被折拗成弥勒佛坐像的郑潜修尸骨身边,紧紧的抱住了曾经的学生和后来的小票友,没有哭泣,只是泪下如雨。

“牛先生,……真对不住你啊,幸好……无大碍,”他嚅嗫说道,也不管隔得老远的牛天素能不能听到,“早前时间,我也很喜欢你的书场,……后来当了镇长,事多,就去的少了。”

“你,和你们,最对不起的是郑潜修,”我提醒他。

“你说三少啊,他秉性纯良,原本就不适合担此重任;可他注定是我们护持的主君,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郑绍礼露出自嘲的神情。

“……他是当代降世的明王,迎神会,本该迎的是他……”

当年建文帝朱允炆剃度之后借了鼠灵阴兵东逃确实带了伏都教经文;年复一年,眼见光凭人力复国无望,朱允炆不得不将所有希望都压在迎神会身上,希求举行迎神仪式召唤出百万鼠灵阴兵助他复辟。

迎神仪式需要以活人血肉喂养老鼠,待将老鼠喂养到成人大小,便可取其性命,摘下头骨置于祭坛之上,最后由迎神会的白袍祭者献上自己的血肉便可唤出阴兵。

这种养人牲饲食动物的行为太过残忍,为当时的郑家家主郑琦所不耻,朱允炆指使护他出逃的白袍卫士将郑氏全家投入地下墓室,作了第一批人牲,自己从此后冒用郑姓,子孙后代数百年来打着行善积德的旗号,广收各地无名无姓的流浪汉、乞丐、难民,蓄养于地下甬道之中,供老鼠取食。

“……迎神祭礼,一为请王,次为迎神。三少生于冬月初五,我们先祖建文皇帝也生于冬月初五,……于是我们都认为,……他是现世的明王……”

郑绍礼说的断断续续,我听的惊心动魄。

“你们可是让他主持迎神祭典?”我试探着问他。

“……是……是啊,那天是民国十四年七月望日,也像今夜一样,……南斗六星连珠,天赐的良机,老太公和大少爷、二少爷一起,让三少爷主祭……。”

“祭礼很成功,可三少他轴啊,转不过弯来,听闻祖先种种事迹早就心存叛逆,……他不信这个,当场就疯了,……迎神更不可能……,后来三少一直疯疯癫癫的,……一会儿说自己是郑潜修,一会儿说自己是司天长。”

“再后来,谁也没料到,他会犯下那样的案……”

“郑潜修,他其实不是庾死的吧?”我低声问。

“他那样子,生和死有什么区别?既然不想成王,我们不过是帮他换一个活法罢了,”甄绍礼说的很落寞。

“他是现世的明王,哪怕死了也是一面旗帜”。

话音落下,我们一时俱无语。

迎神祭典类似唐代西域魔教的神秘主义,通过长期耳濡目染的熏陶,使被选中的所谓天命之人相信自己所负的天命,相信自己就是救世的英雄。

然而郑潜修天性纯良,虽然置身魔窟,心底始终守住了一丝清明,却也正是这一丝清明在和外界赋予的天命不断缠斗,最终陷入疯狂,这种疯狂在传统中医领域叫做失魂症。

然而做下弑父杀兄大案的真正凶犯到底是他体内的郑潜修人格还是司天长人格,还真不好说,反派固然会作恶,正派也不见得就绝对无辜。

正在这时,我们进出的甬道里“轰”的一声巨响,铁门倒下,鼠族终于冲破最后的束缚。

“你们快走吧,鼠灵已被你们这些外来人惊醒,恐怕也是天意,这里的火把都加了硝石粉末和白磷,可以驱鼠。”坐在地上的郑绍礼说完这句话站直身子,看向甬道。

“一起走,要谢罪也等到出去再说。”我似乎明白他要做什么,也站起身来试图拦住他。

“不必了,建文朝复辟的大梦从这里长出,三少从这里开始受难,我也要在这里结束这一切,”郑绍礼挣脱我的手,迎着鼠潮走去。

“养人饲鼠,污人清白,枉杀人命,我们都罪有余辜。”

在他身后,一众素衣白冠的信众不顾我们三人的劝阻和拦挡,行尸走肉一般默默跟上郑绍礼,迎向鼠潮……

我们放一把火烧了郑潜修的尸首,再收拾好林香邻的遗骨,依郑绍礼的办法,逃出郑家老宅。

事后,由张警佐出面向官府报案,我始终是政府缉捕的重案人犯,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和牛天素一起猫在他家里等消息。

张警佐向金华行政督察区地方审判厅重新提报郑潜修案,并报林香邻殉职一事。地方审判厅答复会向高级审判厅转报,就此再无音讯。

没过几天,外界通缉我的风声又紧了起来,我不得已于民国十八年五月廿二半夜告别牛先生,孤身出镇捡山路向西而行。

刚走出一个时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赶来,我躲进林子里预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发现是个熟人,背着褡裢。

“张兄弟是来拿我的吗?”我步出林子问张警佐。

“五哥尽管放心,小弟目下已经不在审判厅供职,”他止步说道,“五哥一路往西,是为逃匿?抑或是为了了却旧案?”

我悚然一惊,六年前我被国府军警追捕,再被司法机构指控,正是因为一桩旧案——张家沟三十七命案,张家沟在邛崃山腹地,原隶四川省西川道。

“既是逃匿,也为澄清旧案。”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没有隐瞒此行的目的。

“既然是为了澄清旧案,本人作为该案最后的苦主,我有权利见证真相吧?”他说得很淡然,却很坚定。

“……三十七条人命,没人伏法便不会瞑目,我便替他们盯着你,等着你偿命,或者等着你找出真正的凶犯偿命。”

“请便。”我顿了顿,接着说,“既然日后要一个勺子里刨食,不敢请教张兄名讳?”

“小弟张令秋,生于清末乙亥年,川西偏北邛崃山人士,”他抱拳和我见礼,“也请教五哥高姓大名?”

“不才曹叔夜,生于清末戊戌年,尚不知何方人士。”我回礼,也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番外1

元至正二十三年,公元1363年六月初六。

鄱阳湖边小矶山上,雾重九重,白衣白帽白袍的祭司手执经幡升坛做法,幡上纵列七颗黑色骷髅头。只见他念念有词,祭坛四周的八十一盏烛火明暗不定,诡异的光芒在咒语中汇聚成形,幻化出八十一张模糊的脸孔,但见长额、尖嘴、细长眼角,浑不似人形。

过了片刻,祭司双手高举,擎起经幡,仰天叱喝一声,鲜血从口鼻中喷出丈高,目眦尽裂,迎面栽倒于地。倒下的地方冒出一摊血污,瞬间吞没了他的尸身。

八十一张脸孔在祭司喷出的血雾中跳起舞来,发出“赫赫”的低吟,慢慢的舞姿越来越快,突然一起以惊人的快速向上激飞,升到半空一闪即逝。

过不得多久,黑云层层聚拢到祭坛上空三丈余高处,从云层中跳下数不清的影子,白衣白帽白袍,后面拖着细长的、卷曲的尾巴,任我睁大了眼睛,兀自看不清这些白袍兵的面貌,只可见到兜帽之下黑乎乎的一片。

白袍兵喉咙里发出“赫赫”的低吟,挺起兵刃从小矶山蜂拥而下,直扑鄱阳湖东岸的水营而去。那里连营数十里,中军账外立一杆大旄旗,上书一个斗大的“汉”字……

番外2

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子时,应天府皇城。

入夜,大火从谨身殿烧起,很快便蔓延至华盖殿、奉天殿,以及东西六宫。

火光中,一队百多名白衣白帽白袍拖着尾巴的卫士,亮出兵刃护着一位青年僧侣,由皇宫往外突围,僧侣不过二十出头,着并不合身的黄色袈裟,仓皇四顾惊慌失色。负责围捕的北地官兵和白袍卫士甫一照面,多数人双目圆瞪,脸色狰狞,嘴角抽搐不已,紧接着眼中溢出血水,竟被惊吓致死;少数壮起胆子挥刀扑上,却连一个回合都受不住即被碎尸万段。

一行人于午夜时分突出应天府,领头的白袍卫士似有缩地之法,瞬间东逃连夜抵达一座牌坊下,他周围查看一圈没有发现危险,“赫”的一声低叫,卫士们瞬息之间隐身不见。早已守候在此的一名老员外驱前几步向僧人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口称“罪臣郑琦恭迎陛下东狩。”

年轻的僧人扶起老员外,互相搀扶着向北而去。背后一团肉眼勉强可见的白色污影如影随形,一路跟上;沿路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吟——“赫赫”……

相关文章

  • 石牌旧事(之)孙太太(二)

    我们把时光追溯到民国二十八年(民国二十八年: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王朝是为民国之年,民国二十八年为1939年...

  • 民国十八年

    窦氏艰难地走在民国十八年的时光里,滔天黄沙吹得她羸弱的身躯如一块朽木,在一望无际的荒芜里摇摇晃晃。三月了,放眼望去...

  • 袁大头三年、袁大头九年(各一枚)

    收藏钱币中民国袁大头是收藏最广最多的,袁大头有很多版本:民国三年、八年、九年、十年。其中民国三年较为常见,九年则少...

  • 2019-04-17

    香港金球国际艺术品交易15359178919潘经理 _双旗币_ 近年成交记录: 民国十八年作中华民国十八年--...

  • 九年袁大头

    袁大头有很多版本:民国三年、八年、九年、十年。其中民国三年较为常见,九年则少。民国九年版的袁大头以其设计和制作的精...

  • 关中的民国十八年

    在《白鹿原》中,有一段关于民国十八年,陕西关中地区遭遇数百年一遇的大年馑,其惨烈程度,震惊山河。实际上,这次灾难的...

  • 腥风血雨的民国十八年

    (一)历史背景 至民国十八年(公元1929年),冯玉祥的国民军从陕西进军甘肃,成为新的统治者。 来到西...

  • 一双绣花鞋 ‖ 第一章 陈老大陪杀

    史载:民国十六年凉州大地震,死伤五万余人;民国十七年凉州事变,马廷骧屠城,死两干余人;民国十八年凉州大旱,...

  • 中华民国史全集

    中华民国史全集.azw3: 内容简介······ 《中华民国史》是中华民国三十八年兴亡的历史长卷。作者除了全面搜集...

  • 君在沉吟,青青子衿

    君在沉吟,青青子衿 (一) 民国八年,南京路,十里洋场,初秋傍晚。 秋未凉。 天香倚着窗棱,出神...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民国十八年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abdoyj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