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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竖一尺,宽一尺五寸的白纸包写上“故某某冥中收用”等套语,在其中装好打理得平平整整的纸钱,就成了清安邑中元节给亡灵燃烧的袱子。每年七月半,全城都会被白烟笼罩。
九岁的方寒年试图用火镰打火,结果因为力气不够,失败了六七次还是没能点燃火盆里的袱子。燧石撞击的声音让旁边的方介都皱眉望向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我的手使不上劲。”
“还不是你淘气,整天在外边惹是生非,你忘了你大哥的教训了吗?”
不待方寒年回答,两人背后响起了一个脆生生的童声:“方夫子,我家火镰里的火绒湿了。阿娘让我找你们借,可以借给我们吗?”
“可以。”方介答应后,不忘又转头数落道,“你看人家宗萤多懂事,哪像你!”
“阿娘还有些话想和阿年说,我能让他和我走一趟吗?”
“自然。”
跟着宗萤走出几十步远后,方寒年问道:“你娘找我什么事?”
“没事,我看你爹想揍你,顺口编的。”
如此理直气壮自然而然的回答,让方寒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你和我一起跟龙小五那群人干架的,怎么我爹就会骂我。”
“那我怎么知道,”宗萤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可能因为我长得讨人喜欢。”
“你娘呢?她不是整天都担心你吗,知道你打群架也没生气?”
“她根本不知道这事,反正我又不像你挂了彩,她也看不出来。话说回来,那天来问我们的那个人,你觉得还会再来找我们吗?”
“什么?”方寒年一下没反应过来,“哪个人?”
“喏,就那个人啊。”宗萤指向不远处的劲装男子,又朝旁边一瞥,“啊呀,看来他先找到我阿娘了。”
还没等两人走近,宗师母的尖叫已经传了过来:“不行!我家就剩这个囝囝了,不能做什么打打杀杀的勾当!”
“这位夫人,在下是太子府的教头,替太子当差,是不会让徒弟打打杀杀的。”谢教头无奈地解释道,“而且,令郎实在是可造之材,不能如此荒废了。”
“那也不行!他胎里带着病呢!”
“阿娘,”宗萤恰如其分地走到两人中间,“我把火镰借回来了。”
他立刻被母亲抓住了双手:“萤郎!你之前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怎么都不和阿娘说!”
“我不说,阿娘现在不也知道了嘛。”
谢教头的目光则落在了旁边的方寒年身上:“这位小兄弟,你的想法有改变吗?”
“那天我已经答复过教头了。”方寒年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镇静,“而且,亡兄因意气用事的游侠之举而死,家父因此特别厌恶习武之人,肯定不会允许我习武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了。”谢教头叹了口气,朝几人抱拳道,“在下先不打扰了。”
于是宗萤和方寒年都没有习武,更没有与太子府有更深的接触。随着年龄的增长,方寒年经父亲介绍去书坊打杂,而宗萤则给自家的杂货铺帮忙。
一个空气特别沉闷的下午,方介来书坊订新刊印的《论语》注疏,主人自然殷切相待,让方寒年去煮茶。方寒年打开茶叶罐,发现里面空了,便说道:“掌柜的,没有茶叶了。”
“没茶你就去买啊!”方介习惯性地训斥道,“给别人干活,这点机灵劲都没有。”
“不打紧不打紧。”掌柜笑着劝解道,“我之前听说,宗家铺子新到了一批冉州的茉莉香片,这在清安邑还不大常见,我早就想尝尝鲜了,不知夫子喝不喝得惯。”
“喝得惯。”
“那就去宗家买吧。”
刚推开宗家铺子的大门,那个熟悉的轻佻声音便飘了出来:“阿年?稀客呀。来买什么?要我给你沏茶吗?新到了茉莉香片呢。”
“茉莉香片。”
“我不是正说要沏给你嘛,别着急。”
“少贫嘴,”方寒年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我来买茉莉香片,用来泡给别人的。”
“知道啦。一斤三十文,你要秤多少?”
“就要一斤吧。”
“好——”宗萤边拖长了尾音,边将茶叶装进袋子挂到秤上,“一斤多半两,就算你一斤了,谢谢惠……”
宗萤握着袋子的手猛地晃了晃,方寒年连忙扶住对方,问到:“又犯病了?”
“别告诉我娘,”宗萤靠在墙上喘了阵粗气,然后苦笑着说道,“都怪你爹找的那个京城的郎中,说什么除非当废人供着,不然我活不过二十五岁,把我娘吓得够呛。”
“那郎中可难请了,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是,是。不过话说回来,那郎中还说这山鬼血脉虽然会带来绝症,但也会对习武大有裨益。阿年,你还记得以前看了咱们打架,然后硬要收咱们为徒的那个谢教头吗?你后悔过吗?”
门外突然传来锵锵锣声,代替了方寒年的回答。两人循声望去,正看到高举着“迴避”和“肃静”牌子的衙役,而后面的队伍一时还看不到尾。方寒年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是说太子殿下近日病得厉害吗,还能搞那么大阵仗出巡啊。”
“既然不是太子殿下,那便是咱们的皇长孙殿下咯。”装着花茶的粗瓷盏被递了过来,“好像叫严嘉吧,还是和你同一年生的。”
眼见一时也走不了,方寒年只得接过茶坐了下来:“那他不守着他爹,现在跑出去干什么?”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的手下。话说回来,城外不是有青禾会闹着要造反吗?要是给这小殿下撞到了……”
“少乌鸦嘴。”
宗萤啧了一声,算是回答。
等方寒年回到书坊时,已经过了快半个时辰了。看着方介又黑了脸,他抢先说道:“遇到太子府鸣锣喝道,耽误了。”
本以为日子便会这样顺其自然地继续,可从那天起,所有的一切都急转而下。
严嘉的队伍出城后,遭到数倍于己的青禾会势力围攻,经过苦战后全灭。太子急怒攻心,不待朝廷的官兵到来便组织手下的侍卫试图复仇,结果再次被全歼,太子本人也病逝了。而本来就将昌明王朝视为暴政,并收拢了不少人心的青禾会因此士气大涨,并对清安邑发话:给全城三天考虑,要么为青禾会效力,要么就是一死。
自然有人试图向朝廷求援,但由于之前太子擅作主张的举止,陛下未发动一兵一卒。
于是三天后便是屠城。
方寒年不是没考虑过带父亲出城,可方介对此兴致缺缺,乱兵闯入弄堂时,他还在正襟危坐于书房题诗。方寒年没有办法,只能拿着柴刀守在门口,来一个砍一个。
自己当真有几分武学天赋吗?胡乱击退四个人后,他想起了很久以前谢教头对自己的评价。可乱兵像是知道了自己是刺头,开始拉开距离朝自己放箭。空有蛮力,无法格挡的他很快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倒了下来。
木门被从他身后踹开,他回过头,看到穿戴整齐的方介悬于房梁上的尸体。
他挣扎着试图再拿起柴刀,然后手臂被整根砍了下来。
——不该这样!自己应该更有力量,应该拿着更锋利的武器,应该……
长矛刺穿了他的心脏。
二
即使给每家每户都分发了防疫的艾条,却依然没法隔断满城尸体的腐臭。在不知是艾条、柴火还是其它东西燃烧而产生的白烟中,方寒年来到了宗萤养病的小院。
昔日的武学奇才瘦得几乎只剩蜡黄的皮肤包裹着的骨头,却更衬得那双灰眼睛大而黯淡。房门被推开后,那双死水般的眼睛望向来人:“阿年,你现在还来看我啊。”
像是害怕被那目光中的死气所浸染,方寒年微微移开视线,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叶包:“我给你带了青团。”
他扯掉荷叶,将青团朝病榻上的宗萤递了过去。在碰到对方指尖的瞬间,方寒年觉得那触感比手中已经放了太久的糕点更加寒冷僵硬。
下一瞬,那双曾在彻夜苦战后能游刃有余地挥刀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青团便无力地落到了地上。
“没事,我也吃不下。”
即使到了现在,宗萤脸上依然带着笑。
你究竟在笑什么?方寒年很久以前就想这么问了。在十几岁的宗萤拿自己的绝症当成笑料时,在二十几岁的宗萤被他勒令退下前线安心养病时,在如今已经成了废人的宗萤即将和他面对山河破碎的事实时。
——假如自己当初没有强硬阻止宗萤为母报仇,并硬逼着他离开战场的话,事情会不会……
不,只要宗萤能活下来,这就是值得的。
在不知第几百次冒出这个疑问后,方寒年不知第几百次这样告诉自己。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他没话找话地问道:“药还在吃吧?”
“前天晚上,帮我煎药的人跑了,我自己煎不了药。”
“什么!”方寒年的手顿时按在了刀柄上,“我另外叫人来伺候你。”
“不要紧的,现在闹了瘟疫,大家都想跑出南缁城吧。我听说禁军就跑了不少,那齐礼卫应该也跑了不少吧?”
还没等方寒年想到如何回答,宗萤已继续说道:“之前外头乱哄哄的,我心里也有些慌,不过既然你还能来,看来陛下暂时还是安全的。”
屋外猛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方将军,叛军要破城了!”
“我知道,”方寒年皱着眉转过身,“他们都围城那么久了,当然是想破城。”
“这次不一样!有人已经看到他们进城了,正朝皇宫去呢!”
方寒年面色一变,却听宗萤悠悠道:“阿年,你带陛下跑吧,不必管我。”
“备马。”
离开这间弥漫着药味的小屋时,方寒年听到宗萤喃喃道:“早就不必管我了。”
“找人看好中郎将。”
他最后下了这道命令,心里明白这等于是没人能执行的废话,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残存的齐礼卫勉强护卫着御驾逃出了南缁,结果在前往清安邑的路上遭遇了围攻。当严嘉被射杀后,伤痕累累的方寒年想自刎,因力气有限没能砍断脖子便失去了意识。等他重新睁开眼时,却不在阴曹,而是在叛军的地牢中。
“方将军啊,你这伤可得好好养着,好戏还在后头呢!”
在他恢复体力后,之前他曾对敌人施加过的酷刑,变本加厉回到了他的身上:被挑去手筋脚筋、被撬掉指甲、被盐水淋伤口、被逼吞下烧红的炭……甚至他奄奄一息时被灌下吊命参汤的气味,都让他感到熟悉。
而与方寒年当初的所作所为不同的是,如今的处刑人并不需要他招供任何事,只是为了单纯的凌虐。
就当是提前感受地狱的刑罚吧,方寒年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毕竟齐礼卫因严刑拷打而臭名昭著时,他就做过有天自己也会承受这一切的思想准备了。
至少陛下死时没受什么罪,那原本他要受的苦,全由自己承担好了。
被打断最后一根肋骨时,方寒年这样想到。
还有杳无音信的宗萤……如今他也不知道,该希望他活着,还是死去了。
忽然,带着轻蔑甚至调笑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
“不过话说回来,山鬼血脉就是山鬼血脉,哪怕病成这样了,那张小脸还是我见犹怜啊,啧啧啧。”
“别说让人我见犹怜,还能让怜爱的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呢!真是蛊惑人心的妖怪。”
“嗐,都是因为那破事,上头才命令把他的脸划花了,还全抹上了灶灰,当真是‘灶下养,中郎将’了!”
“你懂什么,脸是花了,那身子还是软的好的啊……嘿嘿。”
“等等,方寒年好像醒了,那该送他们这对竹马见面了。”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他被拽着头发往外拖。他的喉咙已经被炭火烫哑,他的手脚已经筋脉尽断,身上唯一的武器只剩下残损的牙齿,但他连抬头咬别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方寒年隐约能看到中军帐时,突然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叛军的首领怒吼道:“谁让他把刀带进来的!把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抓起来!”
紧接着,一颗头颅被从帐中踢了出来。
明明隔着那么远,明明头颅的脸上全是血痕,方寒年依然立刻对上了那双圆睁着的灰眼睛。
待混乱稍微平静后,他还是被带到了中军帐中。正在擦刀的首领半身都是血,见到他后抬眼道:“知道吗,这都是你们中郎将的血。”
“自从他在南缁被俘后,我们的人每次问他是受辱还是受死,他都选择受辱,渐渐变得比营妓还下贱,让我在这里都有些好奇,想要见见他了。没想到,他是攒着力气来行刺。”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不过他也没想到,我当然穿着护身软甲,他又怎么有力气刺穿。”
首领走上前两步,俯身抬起了方寒年的下巴:“我留着你的眼睛,本来是想让你看我怎么拿他取乐的。现在他死了,你的眼睛也没用了吧?”
这只是个梦……这只是个噩梦……
“或者,由你来接替他?仔细一看,你这张脸也说得过去啊。”
血从方寒年唇缝中流了出来,代替他的回答。
他用残缺的牙齿将舌头咬断了。
三
涂着釉彩的仙鹤香炉微张着嘴,燃烧名贵香料产生的白烟从中缓缓升腾。穿着齐礼卫标志的竹青松鹤纹圆领袍的方寒年跪在御台下,听到龙椅上传来细微的纸张翻阅声:“方卿,这封奏折费了你不少工夫吧?”
“臣没有耽误齐礼卫的日常工作。”
“朕明白,不过……多少有些意外。”
的确,由一个刽子手上谏劝君王减少杀戮,怎么说都让人感到怪异。
“据朕之前的了解,你不像是会为了做过的事后悔的人。”
“臣不曾后悔。”方寒年的声音渐渐像他挺直的脊背一样僵硬,“但陛下在朝中根基未稳,出现太多太突然的人事调动,恐怕不利于陛下。而且……”
“不用重复奏折上写过的话了。”严嘉难得地直接打断他,语气在严肃中又多了几分恳切甚至惶惑,“朕只是很奇怪,你是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些想法?若不是我知道你素来对鬼神之道不感兴趣,我简直要怀疑……你是被什么神明启示了。”
大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白烟被风吹得改了方向,挡在了君臣二人之间。
“罢了,可能只是朕多虑了。”严嘉有些疲惫地合上手中的册页,“朕会考虑的,你先回去吧。”
于是针对工部侍郎高骧在前朝假借圣旨鱼肉百姓一案,严嘉没有再牵连更多的人。不久后饥荒开始,并且愈演愈烈,严嘉想亲自去灾区赈灾,方寒年再次提出了异议。
“这次的理由是什么?”
面对严嘉的单独召见,方寒年依然只能机械地背诵他在奏折里写过的内容:“含阳郡距离京城遥远,陛下在来往过程中恐怕有额外的开销,而且未必取得很好的效果,从而得不偿失。”
“这是别人的理由,朕想听你说的。”
“臣也只和别人一样,想为陛下分忧。”
“寒年,”他侍奉了大半生的上位者喊了他的名字,“你我从何时起如此生分了?”
他无言以对,心中明白严嘉和自己都很清楚答案。五年前,宗萤为复仇杀上宵行山,因决战时病发,死于齐礼卫宿敌公子岚之手,严嘉本来有机会阻止对方,但什么都没做。
那自己呢?如果那时候自己硬拦住宗萤,把他好好养起来,结局会不会……刚冒出这个念头,方寒年立刻打了个冷颤,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严嘉终于没有去含阳郡,方寒年则成了人们口中被君王偏听偏信的佞臣。
饥荒还在继续,甚至引发了瘟疫。有灾民揭竿而起,开始声称自己的目标是朝中贪污赈灾款的奸臣,而在前去镇压的官兵倒戈后,矛头直接指向了天子。
“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希望朕彻查朝中大臣吗?”
方寒年抬起头,注意到严嘉眼下的乌青比往日更重了,于是简单回答道:“国家动乱之际,此举无济于事,只会更加让人心恐慌。”
“朕明白了。”
一阵白烟飘了过来,方寒年微微移开视线,感觉今天的气味似乎和往日有所不同。
“太医院说,降真香有益于防疫,便让宫人用在殿上了。”像是注意到方寒年的走神,严嘉先解释道。
“臣之前曾听闻,此香价格不菲。”
“那又如何?内库里只有这点,分给民众也分不了多少,在外头也没人会有闲钱收购,只能用在这里了。”
最终,他们二人的努力都没能挽救昌明王朝。皇城被攻破时,严嘉遣散了宫人,带着方寒年来到城外的一棵枫树下。
将白绫抛到树枝上之后,严嘉的动作停住了,方寒年静立一旁,听着风的呼啸,听着叶子的晃动,最后听到一阵破碎的笑声。
“寒年,你不是一直在给我神启的建议吗?这就是神明赐予我们的结局吗?”
末代天子转头望向他,眼眶里含着泪,嘴角仍怪异地上扬着。方寒年刚想跪下,却被揪住了衣领。
“我也一直在按着你说的做,为什么还会如此?为什么!”
他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最后沙哑着嗓子回答道,“恕臣无能。”
领子上的力气松开了,严嘉仰起头,泪水划过了他的脸颊:“天弃昌明!天弃予!天弃予!”
“快看,那边是不是有人!兄弟们上啊!”
随着猎人看到猎物的狂喜笑声,有箭从四面八方而来。方寒年本能地拔刀阻挡,可那截白绫终于没派上用场,他们被俘虏了。
本来方寒年以为,他和严嘉会被施以酷刑,结果他们只是被分开关押。在没有光线,没有食物和水的地牢里,方寒年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随后昏厥了过去。
唤醒他的是一阵古怪的味道,有什么温热的汤汁被抹到他唇上,让干渴饥饿的他无意识地舔了舔。
“唉,他还真喝啊。”
“这仙汤给他不是浪费了吗?”
“不要紧,反正等下他也要下锅的。”
“话说这仙汤真有用吗?”
“那肯定有用,之前投靠我们的邢尚书不都交代了吗,狗皇帝和他的爪牙一直没有感染瘟疫,就是有仙丹吊着,这仙丹里的药性渗进了他的血肉骨头里,那他也成了药材啦。后来大王把邢尚书炖了,不也治好了十几个病人吗?”
“等等,他好像醒了。喂,你主子好吃吗?”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撞死在石墙上。
四
方寒年在呛人的白烟中彻底醒来。
身体的疼痛让他恍惚了片刻,然后意识到自己身处清安邑原太子府的藏兵阁,他身上压着严嘉的尸体,将他们钉在一起的刀是断掉又被重新打磨的澄影。
他之前听说过奇书里黄粱一梦的典故,也知道人死前会出现回忆一生的走马灯,没想到轮到自己时……竟是以这样的形式。
真是无聊。
昌明两百九十七年,方寒年九岁,与宗萤拜太子府谢教头为师,在七年后成为皇长孙严嘉的带刀侍卫。又过了一年,齐礼卫成立,并用了三年铲除青禾会。
昌明三百一十六年,方寒年二十八岁,因久离故意泄露消息,宗萤的寡母被山贼掳去咬舌自尽。宗萤为了复仇血洗了山贼巢穴,而后孤身前往宵行山挑战久离幽主公子岚,因病发而身亡。两天后,齐礼卫收到了他的首级和断成两截的佩刀澄影。
昌明三百二十年,方寒年三十二岁,刚即位一年的严嘉想要借工部侍郎高骧案扫除积弊,结果除了杀了一批大臣外徒劳无果。之后饥荒持续了三年,严嘉下过罪己诏,亲临过灾区安抚百姓,杀过贪污赈灾款的大臣,结果却在灾区差点遇刺,更没能阻止昌明王朝崩溃的进程。最终瘟疫弥漫,叛军四起,只剩下方寒年护卫着他回到这里。面对围困他们的敌人,严嘉下令烧毁藏兵阁,而后又命令方寒年用澄影亲手处决自己。方寒年也是忽然灵光一闪,才想到让刀从后背刺穿严嘉心脏以后贯穿自己的身体,也算是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却不曾想自己还拖延了那么长的时间,甚至做了那么无聊的梦。
自己当真想过回到过去,做出改变命运的选择吗?或许吧。然而除了刚才的梦境,自己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要重新做出什么选择,又将带来什么后果。
但假如真有掌控梦境和命运的神,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了让自己安心上路吗?可自己一生杀人无数,本来就不可能去什么极乐世界享福吧。为了警醒自己吗?可自己现在根本什么都不能改变了吧。
又或者,这梦境不是来源于神明,而是来源于他自身……是他想在最后的最后提醒自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指向最好的结局。
更确切地说,哪怕无法评断这是否是最好的结局,但这已经是他唯一的,必然的结局。
有毒的白烟正在侵蚀他的意识,贯穿的伤口正在带走他的血液,偏偏都耗了那么久,他还是没死成。
但应该也快了。
不知又拖了多长时间,在铺天盖地的火光中,一点竹青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轻盈地悬浮在他面前。
“阿年,小殿下在等我们呢。”
和记忆里一样,宗萤伸向他的手苍白干净得近乎透明,让方寒年莫名其妙地想起不合时宜的月光。
他抬起手,握住那缕月光,将伤痕累累的身体,将三十五年的人生,将他苦苦支撑仍逃不过倾覆命运的昌明王朝都交付于烈焰。
前方到底是天国还是地狱,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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