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石蓝的黑夜

作者: 木檀 | 来源:发表于2025-10-18 17:3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手中的地质锤不断抬起落下,金属碰撞岩石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眼下我正寻找着一块别样的化石,它是某种蕨类的叶片,羽毛似的被一根小茎串联。从一套砾岩层上大约两尺的位置开始挖起,越向下,植物碎屑化石越多,便意味着找到它的概率越大。我继续向下深入,不留意间,地质锤在我左手拇指上留下颗豌豆大小的血泡,起初并无痛感,直到它被岩石磨破渗出血来,才释放出那十指连心之苦。几滴透明液体落到手上,它们来自我的眼角,只是并不产生于现在的伤痛……

不多时,天空下起小雨将眼泪拥抱,炽烈的情感将它们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它们情感的释放似乎让我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我站在风里止不住打冷颤,大脑也渐趋恍惚。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又看见她了,一只猫——雪白的毛发,蓝宝石般的眼睛,粉红的鼻子和肉乎乎的爪子——我的爱人。

我们就是在一条山谷里相遇的,那时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块巨大的砂岩上,腹部抖动得很厉害,毛发也被鲜血染红。我得救它。这是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没有犹豫,我抱起它一头扎进茂密的酸枣丛。进山谷的时候,我走得小心翼翼,酸枣丛的刺几乎奈何不了我,但出山谷时,抱着一只猫的同时,还要和死神赛跑,那酸枣树枝上密布的尖刺便成了我前进的阻碍。

好在有惊无险,若忽略刮破几处的衣服和手上的几道划痕不计,我算很顺利地爬出那道山谷。沿着山路奋力向国道跑,大约十分钟后,我眼前出现一条连接文明社会的公路,这是唯一救它的机会。我很感激我的专业,七年的地质生涯不仅锻炼了我的体魄,还磨砺了我的精神,换作以前我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抱着一只猫从山谷爬上来,再沿着山路跑出这么远还不觉疲惫。我朝迎面驶来的出租车招手,请求司机将我带到最近的宠物医院。坐上车,神经放松下来,我才察觉到白猫在我怀里那不停颤抖的身体和它微弱的呼吸。师傅,求求你快一点!

“绿色宝贝宠物医院”。

到达目的地,我先将白猫交给医生,再扭头回来结清车费。谢过司机后,我从地质包里抽出几张卫生纸试图擦拭掉冲锋衣上白猫留下的血渍,红转移到白上,留下一些褐挥之不去。稍作休息后,我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很庆幸,要不是这次独自寻化石,沿着目标地层追到这条山谷里,那白猫肯定没救了。这是怎样的缘分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何一只白猫能在受伤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跑进山谷里?但细想来,又有些后怕,我到底救了位何方神圣?二十一世纪总该不会还有鬼怪一说,不过科学无法解释的情况也未尝没有。正思索着,刚从我怀中接过白猫的医生走出来。

“你是这只白猫的主人?”

“不是,它是我刚捡来的。”

“捡来的?那就难办了。它伤得很重,但好在性命暂时无忧,需要进行手术,这手术费……”

“多少?我出!”

“五千出头。”

“可以,麻烦你们赶紧救它。”

“好,我们尽力而为。”

简单交流过后,那位医生径直走入一间小屋,关上房门,门框上写着手术中的牌子亮起红光,令人极度不安。坐在门外的金属靠椅上,脑海中不断有思想涌出,这是常年写作留下的“老毛病”,脑子总闲不下来。

细想来,我并没有救这只猫的义务,我本不认识它,自身也并不宽裕,它的伤也并非因我而起,但见死不救的事,我确又做不到。尽管它不过是一只猫,被人类圈养以供娱乐。若养得长久,自然养出情来,我和它不过一面之缘。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我眼皮子下溜走。不过真要论起本因,这猫或是狗几乎融于整个人类社会了,无意间我应该是将它们看作社会组成中的一员了,要不然,面对那些受伤的虫豸我为何生不出一丝怜悯之心呢?

约莫一小时后,白猫躺在小床样式的推车里被一位助手小姐推出来,与一开始相比,它的状态要好很多,小肚子均匀地起伏着,象征平稳的生命气息。助手小姐将它转移到一间观察室内,于其说是室,实则不过宠物店里常见的格子笼。在它从麻药中清醒过来前,医生为它戴上一个伊丽莎白圈,以免它舔舐伤口。随着麻药作用渐渐消失,白猫的眼睛由黯淡闪出一点光来,它开始扭动身体,奋力想从平躺这种令其不安的姿态摆脱出来。毕竟猫只在熟悉且安心的环境才会露出肚皮,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满足要求。

在经历一场不长不短的较量后,白猫终于抖擞起精神成功扭动腰肢翻转过来。起先它弓着脊背,全身毛发炸开,两耳竖立,瞳孔收缩成一条线盯着我,喉咙嘶哈响。

“小白别紧张,这里是宠物医院。你受了很严重的伤,我好不容易才从山谷底把你救出来。你刚动完手术,不能有大幅度活动。”我轻声对它说,语气尽量温和。我不知道它叫什么,看它一身白毛,索性就称呼为小白。不过转念一想,这段话很傻气,我竟然试图用语言说服一只猫,以希望它能够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有些意外的是,白猫似乎真能听懂我的话,慢慢从警惕状态放松下来。它下意识想去舔舐伤口,却被伊丽莎白圈挡住,在抗争一会儿后,兴许是累了,又或许自觉毫无胜算,白猫索性不去管它,自顾自走到水盆边喝水。

待它喝水的间隙,我去前台支付了医药费,软磨硬泡下从医院以八点八折的价格买到一个笼子和一些适合它的猫食。我不得不佩服猫这种生物,在经历一场手术后,居然只用观察半天便能离开医院。起初我以为让它进笼子会花费不少精力,没承想过程竟意外地很顺利。白猫第一眼看见笼子先停顿了几秒,然后上前用鼻子嗅了嗅,随即改用爪子刨,判断没有危险后,才迈着模特儿似的步子钻进去蜷成一团,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理论”上讲,我寻化石的旅程尚未走完,与其说“中道崩殂”,不如说“未始即终”。因为害怕在奔波中加重白猫的病情,再三考虑下我决定提前回家。在酒店里休息一晚后,第二天清晨,我提上装着白猫的笼子,背上地质包踏上归家的高铁。一路上,白猫并没有什么动静,一直蜷在笼子里,像死去一般,但伴着呼吸均匀收缩的身体告诉我它活得还不错。中途我打开笼子,喂了它一些水和猫罐头,它只是顺从地吃下,然后继续蜷着。

下午六点,我从车站出来,随手招了辆计程车,回到位于郊区的出租屋内。熟练地打开房门,我将地质包随手丢在鞋柜旁,用脚蹭掉鞋子,光脚走进客厅,将猫笼打开放在沙发上,等白猫自己出来。这猫很有灵气,察觉到什么似的,先探出个小脑袋,左顾右盼一会儿,前爪小心翼翼地碰了几下沙发才放心落下,然后将整个身体慢慢移出笼子。它在沙发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停下来歪头打量我,像在思考什么。它这般模样让我记起不久前思考过的一个问题:中国人思考,会在脑海里用中文编织语言;英国人思考,会在脑海里用英文编织语言。那猫呢?猫会以怎样的方式思考呢?

白猫察觉出我的愣神般,喵地叫了一声,音调很高,瞬间扰乱了我的思考节奏,像是被音波攻击似的,我眼前的景物先变得模糊,然后如同被丢入一颗石籽儿的小潭,荡起圈圈涟漪。当我再度回神,白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穿雪白长裙的少女。她光着脚,脚尖踮起,像猫爪那样支撑着身体。她的头发乌黑,披在肩上,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加雪白,那白里还透着健康的粉色。她的眼睛和白猫一样,像蓝宝石般散发出灵动的光泽。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人类总乐于去欣赏美丽的事物,一幅画也好,一件雕塑也罢,那种欣赏是不带任何杂念的纯粹的欣赏。眼前的少女给我的第一感受就是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大有“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之感。能在梦境中遇见她,倒可以为我日后创作小说提供不少灵感。不过这梦该醒了。等等,梦?我不是救了一只白猫吗?怎么会做梦呢?晃晃脑袋,那少女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久前刚被我救了一命的白猫。我这是出现幻觉了?兴许是太累了,估计睡一觉就能好。来不及多想,我将猫笼从沙发上移开,倒头便睡上去,不多时,那如泉水涟漪般朦胧的视感再次传来……

“人类你叫什么名字?”灵动的女声在我耳畔响起。

“我?”

“不然呢?我在自言自语?”那音调明显高了些。

“脾气这么差?”到现在,我仍觉得自己在做梦。我才是这梦的主人!

“……你不是在做梦,我是你救的那只白猫,名叫梦雨凡。现在,我的灵魂寄宿在这只白猫体内。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受伤,若不是你恐怕我已经死了……所以人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云。”

“叶云。这名字倒是含着漂泊不定的命运。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山谷里?”

“我是一名地质工作者,本来打算去寻化石,没承想救了只猫回来。”

“猫?我不是猫!原先我也是人类,不过是身死过后,恰好这只白猫经过,吸附住我的灵魂……”

“啊?这世上还真存在灵魂一说吗?科学终于要不存在了吗?还是说,我将开创一门新的学说!嗯嗯,用来做小说素材也不错……”

“你……”女声戛然而止。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给你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和白猫的精神相连接,从而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与我交流。对我而言,我不能主动连接你的思想,与你交流。所以,日后只要我喵喵喵叫三声便是在提醒,我有事找你。”

“不能主动连接我的思想吗?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欸……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吗?好吧,补充一句,你做梦时例外,我能随时进入你的梦境……”

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我从梦中惊醒,猛地起身看向卧在我腿上睡得正酣的白猫。这猫叫梦雨凡?真的假的?我尝试在脑海中呼喊这个名字。梦雨凡?梦雨凡。梦雨凡!并没有得到回应。原来这彻彻底底就是个梦而已。感到有些失落,先前的那些想法全都化为泡影——我的诺贝尔奖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这人好烦,一直叫个不停,早知道不如死在山沟儿里算了。”

“哪里来的声音?是那只猫?”

“没错,就是本姑娘!真烦,一点隐私都没了,想什么全被你知道了。以后不准随便连接人家的思想!”

“居然是真的!先前都不是梦!”

白猫从沙发上跳下,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和她精神上的连接随之断开……

雨越下越大,从淅沥渐倾盆,寒冷穿透衣服触摸皮肤,最后却从心底生出温暖来。我展开双臂想要去拥抱雨水,不过终究徒劳,可就是不愿停下,因为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受些,才能暂时逃离那罪孽……

白猫的到来将我的个人空间挤压殆尽。我是一个对个人空间有强烈诉求的人,在那里不会有人打搅我的清净,坐下来看书、写作或是欣赏各种收藏品都是极好的,以助我逃脱生活的喧嚣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谁都不能涉足,哪怕一只猫也不行。可现在就常有只猫不时在我眼前闪过,搅得人心烦意乱。虽说我能无条件连接她的精神与之交流,但我并无这等闲工夫,也并无探究别人隐私的雅兴。无论她生前多漂亮,有多少人爱慕,都与我无关,她那乖张的个性并不讨喜——总是没来由地打扰我清闲,当尝试与她交流时,又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救了个祖宗回来!还要无怨无悔为她花钱买猫粮和各种玩具!真是救了个祖宗回来!

偶有几个夜晚,躺在床上彻夜难眠,看着脚边蜷着的白猫,不只一次产生将它丢掉的想法。等伤好了就让她离开。然后尝试唤醒她:

“梦雨凡,麻烦你去猫窝里睡,好歹是个女孩子,睡在我床上不好吧。”

没有回应。

顺势轻踢她两下。

没有动静。

算了,还是睡觉吧。

清晨,兴许是想报复我昨夜的无理,明明是周六,她却在我胸口狂跳,搅得人无法好生休息。从床上艰难爬起,拎着白猫的后脖颈将她丢出卧室,反锁房门。这招对她并没有用,她坚硬的爪子将门挠出令人抓狂的滋滋声。没有办法,我只得戴上耳塞才能勉强睡去。等伤好了就把她丢出去。

待我醒来时,门外的动静完全消失,钟表的指针也从七溜到十二那里做客去。想要推开卧室门,一股莫名的阻力传到掌心,原来是一团肉嘟嘟的白毛阻挡住门的去路。

“梦雨凡,麻烦你让一下。”

没有回应。

“我救了你,也不求什么回报,但麻烦你也稍微尊重我一点。”

没有回应。

“现在!立马!滚出我的房子!”

那团白毛猛地抖动一下,生出四条腿,一条尾巴和一个脑袋,然后缓缓向前移动,门总算打开了。白猫扭头看着我,眼角挂着泪,宝石蓝的光泽渐黯淡去。她一声不响地朝门廊外走,利用猫科动物灵活的身手将门把手拉下,径直离开,没再回头。

是我错了吗?我有什么错?我救了她,没求得到什么回报,只想要安静地度过每一天,这不算什么奢求吧!走吧,走了好,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没了我,看还有谁给你买猫粮吃?还有谁给你铲屎?还有谁给你水喝?白猫到我家转眼快一个月了,除了第一次的交流外,之后我们并无过多交际。救她时正巧是我在休年假,回来后没多久便忙得跟陀螺似的,早出晚归,只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活命钱。原本用来取悦自己的夜晚,也被白猫无情地霸占,起先她还很温顺地趴在我脚边,陪我看书写作,可最近不知怎的,一个劲捣乱。

扭头望向黑漆漆的门廊,心里有些发怵,她这一离开,我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望着墙角她之前用过的饭盆和水盆,还有留着些白毛的粉色猫窝……我要把它找回来,尽管她还会烦我,闹我,但,现在,我就是要把她找回来!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偶尔有个小东西陪着也挺好。

“梦雨凡!白猫!你在哪里?是我不好,求求你回来吧!”我尝试着集中精神,奋力在脑海里呼唤她。有几次因过于激动,声音从嘴巴里冒出来,惊动了一旁散步的阿姨。

“小伙子在找人?和对象吵架了?”

“没有,我在找一只猫,白猫,您见过吗?大概这么长。”说着,我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心里期待能得到肯定答案。

“白猫?那不就是吗?”那位阿姨指向我身后。

“梦雨凡?”我瞪大双眼,神情有些恍惚,做梦似的。

“年轻人真有意思,给一只猫取名叫梦雨凡,不说我还以为是个人呢?”那位好心的阿姨一边笑着,一边散着步走远。那背影有些像我的母亲。

“梦雨凡,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回来吧,好吗?”我蹲下身,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和她说话。

“叫我雨凡就行。”

说罢,白猫扭过身子,闲庭信步地向前走,但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她似乎更想散步。我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些距离,在一种有些尴尬又有些暧昧的氛围烘托下进行着某种仪式。似乎想在无言中诉说什么,又似乎想达成什么目的。一人一猫只是默契地走,并没有交流。

“梦……雨凡,对不起,是我说话没轻没重……”我试图打破眼前的僵局。

“……”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我感觉白猫有什么话想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叶云,我能叫你云吗?”白猫的声音很小,几乎快被我头脑中的杂音掩盖。

“当然可以!”我不自觉将音调拔高几度。白猫似乎在笑,至少我感觉是这样。

“云。我最近不知怎的,总感觉莫名惶恐,时刻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你说什么?”白猫的声音依旧很小,听上去像自言自语。

“我说,我是想故意引起你的注意!”白猫突然拔高的嗓门儿惊得我的心脏漏掉一拍。

“为什么?”

“因为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和我交流的人类,在我死之后。”白猫耷拉着脑袋。

“雨凡……我也……我也是,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陪着我的猫……人了。”

“为什么?你的父母呢?”

“我们吵架了,吵得很凶,所以就搬出来住了。”

“啊,这样呀。对不起……我不知道。”

“啊哈,也没什么,都是很久之前的事,得有两年了吧……你是怎么,怎么死的?”我想尽量委婉一些,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竟直接问出来。

“怎么死的……自杀……我不想嫁给不爱的人。”

“你可以逃啊!为何要身死呢?”

“逃?能逃到哪里去?那种偏僻的地方,本来就是被拐去的……”

“拐去的?”

“对不起,云,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白猫的语气冷淡下来,像腊月飞雪,好在不是在针对我。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吗?我可以帮你。”

“我想想。你能带我去海洋馆吗?我想看看鱼。”

“你是想吃鱼吧。”我在心里小声嘀咕,却忘了我和梦雨凡并非在用声音交流。

“你说什么?”白猫将耳朵竖起来。

“没什么。”我摸了摸鼻头,慌忙解释道。

我和白猫从出租屋楼下逛到附近的湿地公园,又从公园逛回去,途中买了些她爱吃的鱼肉,以作为道歉的礼物。在后来的聊天中,梦雨凡告诉我,她原本是衣食无忧的富二代,父亲是做进口贸易的,母亲则是位小有名气的珠宝商。两年前,一次郊游的过程中她走丢了,手机也不幸摔坏,好巧不巧,正遇上一伙人贩子开着面包车经过,看她年轻漂亮又孤单一人,便顺道一起拐走。

梦雨凡说,一切发生得很快,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再醒来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了。她被锁在一间很脏很旧的小破屋里,窗户被木条封死,但有很微弱的光透出来。她的手脚被人绑着,嘴巴上贴着灰色的胶带。她试图挣脱,但完全是徒劳,只能勉强用舌头把胶带润湿后顶开,然后深呼吸来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将耳朵贴在墙上,想要尝试听到什么,但四周寂静得可怕。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兴许是几十分钟,又或是几个小时,一伙儿蒙面人打开房门,带进来一个身材挺拔的男子,同样戴着面罩。从后面的谈话中得知,他是这次交易的买家,家住很偏远的农村,本次是经人介绍外出买媳妇儿来的。

“你小子可交好运了,这次的姑娘简直是极品,说不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一个老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很沙哑。

“有钱人家的小姐?不会惹来什么麻烦吧?”那男子看着挺拔,说话却唯唯诺诺。

“怕个屁,你们那里这么偏僻,鬼都打不到人,谁会来?再说你们那里有多少人买媳妇儿?你能不知道?有谁出事了吗?”另一个稍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气里透出不耐烦。

“我还是怕……”

“怕你妈了个头。这漂亮媳妇儿你要不要?不要老子可先享用了。”

“要!”男子终于鼓起勇气。虽然屋子里很黑看不清脸,但梦雨凡那姣好的身材透过窗缝的微光映在他眼里,怎能不心动?(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一头狗熊。)

“十万,一个籽儿都不能少!”

“钱在麻袋里。”

“看你矫揉造作,没想到给钱倒是痛快。”

付完钱,那男子走到梦雨凡面前,借着门外的光总算看清她的脸,顿时大感狂喜,扛着她就往屋外跑。

“畜生!放开我!”

“嗯?嘴上的胶带怎么掉了?”先前老翁的声音再次响起。

“怕啥?这种鸟不拉死的地方任她喊。”年轻些的声音补充道。

梦雨凡哪里是这健壮男子的对手,加上平日里养尊处优,没有运动习惯,挣扎一会儿便彻底没了力气,只能任由男子把她扛上面包车,不知又要被运到什么地方去……再后来,梦雨凡没有明说,只是讲到她如何跳河自杀的,灵魂是怎样看着尸体被冲上岸,又是怎么样被路过的白猫吸走的。

“云,我是个不干净的女孩儿……”

“这不是你的错!真没想到,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这种令人不齿的勾当!”

“你永远无法想象,人在脱离法律的约束后,能有多么肮脏,野蛮……”

“雨凡,好好享受你的新生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云……要是早……算了,没什么。”

月亮将夜幕降下,调皮的星星点燃火柴把它烫出许多窟窿,汇成闪耀的长河。白猫又躺在我的脚边,我坐在床上,开着专用于阅读的夜灯,在温暖的黄与安宁中读着《河上一周》,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白猫睡得很熟,我悄悄连接她的精神海洋,看看她做了什么梦。

“不要!滚开!你这个畜生!呜呜呜……妈……你在哪里……”

“雨凡?”

白猫的身体开始颤抖。我很自责,或许正是因为今天的谈话,才让她又勾起那段不好的回忆。我将白猫从脚边抱起,放在大腿上,轻轻抚摸她的毛发,想借此传达我的安慰。

“妈妈,爸爸,我好想你们。”白猫同我一样孤独。

第二天清晨,白猫从我被窝里钻出来,伸了个懒腰,她嘴巴张得很大,舌头伸出来向上卷。我用手去拉她红扑扑的舌头,反被她咬了一口。你没有狂犬病吧?疫苗很贵的。谁让你手欠?该。

起床洗漱完,给自己煎了个鸡蛋,煮了碗面条,顺道给白猫也煮了些冻鱼肉。自昨天开始,我把白猫之前的盆收起来,换成了盘子,并特地摆在餐桌上,和我相向而坐。

“这鱼肉真不错,可惜没有盐。”

“你是猫欸?能吃盐吗?”

“不知道,你查查?”

“百度上说可以略微吃一点,吃多了会全身抽搐。”

“你还是给我放一点点吧。做猫也太无趣了,什么都不能吃。”

“我看你每次都吃得挺香……”

“人类,你知道得太多了……”

今天是周日,昨天约好带梦雨凡去海洋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带宠物入内。这话千万不能让她听见,否则她一定会发疯似的挠我,嘴里不停嘟囔着:“你才是宠物。”

在网上买完票,我把白猫塞进背包里,留着拉链好让她出气,准备偷偷将她带进海洋馆。没承想,我们这么个小地方的海洋馆还有安检,在经过一番盘问后,工作人员还是放我们进馆了,只是我必须把白猫抱好,不能让她自由下地。梦雨凡很喜欢小动物,灵动的水母,霸气的鲨鱼和对着游客傻笑的魔鬼鱼,都能让她兴奋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我们走过海底隧道时,她更是兴奋地站起来,四只爪子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艰难保持着平衡。那眼睛里的宝石蓝光泽又闪耀起来,蓝宝石里倒映着翱翔的鱼。

走出礼品商店,梦雨凡选了一个很大的鲨鱼玩偶,足有一人高,而我则订购了两只印有我们照片的马克杯,一只宝蓝色,一只粉红色。街道上不时有人向我投来目光,不知是好奇还是异样,毕竟我一只手夹着鲨鱼玩偶,一只手抱着白猫。她始终不愿再进背包里,没有办法,只能依着她的性子。

“雨凡,你想回去看看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她。

“为什么这么问?”

“昨天你说梦话了……对不起,忘了它吧。”

“……不想回去……其实我之前回去过了,我有了个弟弟。云,真的好奇怪,为什么我有了弟弟,反倒不高兴呢?他可以替我陪着爸爸妈妈,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泪珠又挂上她的眼角。

“欸呀,我真该死,就不应该提这档事。我们约法三章,以后再提起这些往事,就罚我给你买三斤小鱼干。”

“噗呲……谁稀罕你那三斤小鱼干……”梦雨凡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云,白猫之所以受伤,起先我说忘记了,其实是骗你的。我第一个能沟通的人并不是你,而是我的母亲。我永远都忘不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大喊‘我的女儿怎么会是一只猫’!然后叫管家把我丢出去。我拼命跑,不小心从山谷跌下来,我家避暑山庄就修在那谷顶,是我儿时最爱待的地方……”

“雨凡……别不开心啦!走,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今天就破例给你吃点有味道的东西。放心,我会叮嘱老板少放调料的。烤鱼怎么样?或者,鲱鱼罐头。”

“去你的鲱鱼罐头,傻云!”她故作生气地用爪子挠我,趁我不备,蹭起来吻了我的脸颊。

“雨凡?”

没有回应。

之所以下山谷,是因为想再次与她相遇——或许她不是一只白猫了,兴许是一只麻雀,一只小鹿或是一只小狗——我所寻的正是当初相遇的那条山谷。我悄悄爬到梦雨凡所说的那间避暑山庄去看过,修得很气派,还有两名穿着西装的男人在外面守着,不断催促我离开。山庄里不时传来女人和男孩儿的笑声……

“梦雨凡?”出现在我眼前的不再是白猫,而是一位少女。她穿着古典的轻纱长裙,飘逸如仙女下凡,裙摆灵动在风中,摇曳着心动。

“云,我溜进你梦里了。”她噙着笑,面颊微红,泛着孩童似的天真。

“看白猫久了,见到真人还有些不习惯。”

“怎么?你更希望和白猫亲热。”她嘟囔着嘴,怪可爱的。

“没有,只是心中之喜无以言表。”

她缓步来到我眼前,挽住我的手,将头靠在我肩上。她随意挥挥手,变出一片荷塘,原本空荡荡的梦幻化出塘中一亭,我和雨凡坐在亭中,欣赏花与叶交织的油画,那饱含情感的雨露汇聚,牵起我俩的心绪。塘中不时有游鱼灵动,尾巴一闪,点出几圈涟漪,随后连同鱼一起消失不见。身旁不知何时荡漾出一页扁舟,没有渔夫撑桨也能自由向前。一只白猫卧在舟中,恬静安逸。我携着雨凡的手,踏上舟去,那白猫主动钻入我怀中,它的身子暖暖的,像冬夜里的火炉。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时间仿佛停止般,眼前不断有美景闪现,最后停留在两方矮矮的墓碑前。

“云,这里是?”雨凡有些不解,我也同样不解。我不知景色变换的个中原理,但眼下的这两方坟墓,却与我有关。

“两年前,我和父母吵完架后离家,没想到这一眼竟是永别。他们为缓解情绪,乘飞机到别处散心,可飞机落了下来,化成一片火海……”

雨凡松开我的手,在坟墓前虔诚地跪拜三次,我呆愣在一旁,随即腿一软,也跪下来。得知噩耗那晚,我不知天地为何物,一罐罐啤酒下肚,将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在他们的墓碑前,我跪了一天一夜,直到体力不支,被工作人员发现昏倒在墓碑旁,随后送进医院。以往嗤之以鼻的“不知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化作最现实的回答,直击我的脑门。

我将头埋在梦雨凡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沾湿了她的裙摆。她只是轻拍我的脑袋,没有说话。淡淡的沉香味儿使我渐渐放松,在梦里睡着了。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对不起,云。还有,我爱你。”

“别走……我也爱你……”不过梦中的梦话罢。

梦雨凡的灵魂离开了,我不知道原因,只是再也无法连接上白猫的精神同她交流。接连的打击让我一蹶不振,白猫似乎读懂我的情绪,上前来轻舔我的面颊,它的眼睛依旧是宝石蓝色,但失去了以往蕴含的一丝灵气——兴许正是梦雨凡的灵魂。它像往常一样蜷缩在我的腿上,我并没有感到心安,只是任由它在腿上打滚撒娇,内心的情感被封闭似的,掀不起一丝波澜。我不爱它,或是说,我更爱她。

猫本身是很有灵气的动物,尽管没有人类灵魂的加持,也能读懂氛围。我将她以前用过的盘子换成猫盆,重新丢到原先的墙角。我不知道白猫是否还认识我,还说只是把我当作提供食物的来源,有梦雨凡在的时候,白猫的灵魂又在哪里呢?我的生活,因雨凡的离开又重新迷失在雾里,先前的明媚,不过是为衬托接下来更绝望的黑。

没几天,白猫也走丢了,带着我最后一丝对世界的宽慰和留恋,我不知为什么而活。都怪我,因为雨凡而冷落了白猫,它也是我所爱着的家人,虽然我不知道它是否爱我。短短几年,我从拥有所有到失去所有,争吵带走了父母,迟来的爱带走了雨凡,现在连白猫也因我的冷漠而离开。但至少,白猫还活着不是吗?它一定还活着,一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主人……

那块儿植物化石被挖到了,它安静地躺在岩层里,失去所有生机。几亿年的时间将它的身体锁住,灵魂不知飞向何处去了。那天,我没找到化石,但找到了白猫,找到了梦雨凡。今天,我找到梦寐以求的化石,应该高兴才对,但这心,怎么冷得像石头?雨凡,你在哪里?小白,你又在哪里?我将化石高高举起,心中闪过无数将它砸烂的念头,但不可以!这是出于一位科研工作者的职业道德。我小心翼翼将它包好,放进地质包里,像珍视家人一般珍视它,准备将其带出山谷。一转头,一道白色的身影在眼前闪过。雨凡?我拼命滑下谷坡,朝白影追去,脚下不慎被石头绊住,一个踉跄将我甩飞出去,摔得我有些喘不上气。

“雨凡……”我喘着气喊。

“云……”

“程主任,病人醒了。”我耳边有些虚幻的女声响起,是位年轻的姑娘。

“小伙子,能听到吗?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一道陌生的男声响起。

“我叫……梦雨凡……不对……我叫叶云。”声音仿佛卡在喉咙里,挤出来格外费劲。

“你叫叶云对吧?有家属吗?”

“没有……全都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泪水漫过眼眶溢出来。

“多可怜的人……”后面有人议论。

“你放心,我们会把你治好,你从山谷摔下来,被一位姑娘救起来送到我们医院。”

“姑娘?”

“对,她说认识你,还帮你垫付了医药费。”

“医生,求求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这我的确爱莫能助。不过记得在她递给护士的诊单上,付款账户的名字里似乎有个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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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宝石蓝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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