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水阿婆
糖水阿婆
作者 | 周闵钧
卖糖水的阿婆,头发银白顺亮,推四轮小车,也是端庄样子。别人问她:阿婆这么大年纪,该享清福啦。她总点点头:是呀,该享清福啦。可是明天,还是推着小车,银白头发,端庄样子。
阿婆有个儿子,年纪也已经不小。五年前同老婆离婚,领着一个女娃娃。相亲,嘴巴笨,薪水少,样子也不好看,旁人再看见女娃娃,彻底黄了。
天气不好,阿婆不卖糖水,就在家里做针线活。戴银边老花镜,给小红针织帽缝鹿角,一只五角钱。缝久了,眼睛痛,坐竹椅看窗外,打春了,树叶子黄嫩嫩。阿婆总跟人讲,春天来了,有盼头呀。
春天来了,春天又过。夏至时,阿婆做了一桌好菜,其中糖醋小排最拿手,糖色好,不腻。洗手的空档门铃响了,阿婆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开门,是儿子和交了两个月的女友,女人烫卷发,说话叽里呱啦,像打出去的麻将牌。阿婆看了喜欢,儿子和过世的老公说话都静悄悄,这样的才热闹。儿子在饭桌上依然话少,偶尔给女人夹菜。阿婆对女人讲:他就是这个坏脾气,遗传他爸爸的。女儿笑说:话少踏实呀。
阿婆同楼下的老太们聊天消食,什么话头都爱接一接。老李太太问:最近有什么好事,一直眉开眼笑。阿婆讲:儿子要结婚啦。
阿婆心里高兴,整日忙进忙出,脚步轻快。准儿媳总来,有时拎一提溜紫葡萄,有时是两斤排骨,帮着做菜擦地板。准儿媳行动风风火火,性子却慢热。阿婆同她讲以前的事,讲儿子小时候趣事,她坐在一边听,阿婆问她,她才再噼里啪啦地说。
别人跟阿婆讲:你家儿媳会做人,未进门先讨好婆婆。阿婆笑眯眯地说:人好,我拿她当女儿疼的。
老家风俗,二婚不能大办。儿媳说,领个本子就好了,酒席不必要的。阿婆怕委屈她,最后坚持请了亲戚。嫁进来那天,新娘给婆婆敬酒,酒没喝到肚子里,眼泪先流出来。阿婆看了也要哭,两只老眼泛红,自言自语地讲:不容易,都不容易呀。
人家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是轮流转的。阿婆一辈子劳碌命,伺候老公,操心儿子,到老了享清福啦。
可是做凡人,做老百姓,什么事情能说得准呢。今朝日子过得好了,明日又动荡,漂漂泊泊,没着落啊。最近半年,儿媳不怎么来看阿婆了,阿婆打电话,那边说着说着就虚弱下来,匆匆挂掉。阿婆问儿子:你同我讲实话,媳妇是不是病了?儿子摇头,复又低头,半响说:是乳腺癌。阿婆的心崴了一下。
阿婆去医院,挎着水果篮子。儿媳躺在病床上,眼见篮子把老太婆拖垮了,看了一眼,不忍再看,头转向窗户一边。阿婆握她的手,两只饱经沧桑的女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微微发颤。阿婆讲:不要紧,从前邻居得这种病,已经养好了。女人摇摇头,阿婆赶紧说:真的,跟好人一样的。
阿婆这几天没有卖糖水,没来得及缝的针织帽子退回到厂子里去。每日在家里熬汤,排骨汤白味浓,送到越来越瘦的儿媳嘴边。阿婆到医院,同儿媳讲话,还讲那些从前的趣事。女人最后忍不住,打断她说:他说您受了一辈子苦呀。阿婆说:做凡人,就要受苦的,受过苦,才惜甜啊。
女人躺在病床上,眼看丈夫被阿婆叫出去。阿婆从布包里掏出一沓钱,儿子看着母亲颤颤的老手,低下头,无声地哭,眼泪淌进嘴巴里。他想,五万块就这样薄薄一沓啊,妈妈攒了半辈子啊。
女人坚持要从病床上坐起来,阿婆叫她休息,她不肯。自己生病痛苦时,从来忍住不掉泪。可一看见阿婆,眼泪就啪嗒啪嗒掉。女人握着阿婆的手说:我怎么能要呢,是您一碗一碗糖水攒下来的。阿婆说:什么东西有命值钱,不要说傻话。女人泪水流了满脸,看着阿婆,看她满头银发,一下子哭出声来:我没有妈妈,我拿您当妈妈呀!
从前都是阿婆讲,这次换女人讲。不再噼里啪啦地讲,而是断掉,再接上。她讲:我妈妈嗓门大,骂我打我,街坊都听得见。我从小就想,不要像妈妈。可是大了大了,妈妈死了,我还是成了一个大嗓门。……我看见您,不说白话的,觉得您才像我妈妈。或许我上辈子做了您的女儿,讲好了,下辈子又来找您。……可是,可是最后还是没那个福分呀。
阿婆从前说:我从来不信命的,你信了命,命不信你呀。可是儿媳讲上辈子,她又相信了,一个人乘绿皮火车,找到老李太太说的灵验寺庙。拜在那里,闭上眼睛,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跪了半晌,眼泪水淌下来,心里默默说:求您保佑孩子们平安。
阿婆回来,在火车上看见树枝头开始有嫩黄的芽。做凡人,要受摆布的。可是,春天总是会到的,春天到了,有盼头呀。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周闵钧 ,新闻本科在读
写作初衷:这篇文是我在听五条人的《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时写的,平凡人,受命运摆布,被打压,又坚韧地抬头。明日无常,但春天总会来的,开春了,有盼头啊。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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