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一次养花。说是花,其实是草。品种很简单。不是昂着头展开心形绿叶的绿萝,就是白绿参杂,垂下细细尖尖茎叶的吊兰。养它们的初衷,也不是什么陶养情趣、美化房屋,而是为了吸收屋里的甲醛。这些花是物业给我们送来的,六盆绿萝和四盆吊兰。一个漂亮的物业管理说:“这些花都是吸甲醛用的,养个一年就差不多物尽其用了。”母亲喜欢花,但一直没养过。看到花,她很高兴。父亲是一个有点花粉过敏的人,他不喜欢花。他说:“还要养,多麻烦。再说我会过敏的,还给物业,我们买吸甲醛的机器吧。”物业管理说:“没关系的,这些植物不会开花,都是草。”母亲说:“是的,我也没见过绿萝和吊兰开花。再说,买机器多贵啊。”父亲这才点点头,说:“那就留下吧。”
这些花就这样留在了我们家中。母亲是个忙碌的人。她平日里有许多工作,假期还要学习,没时间料理这些花花草草。我呢,是有学习要忙的。就这样,养花的任务就落到了父亲身上。他的空闲时间比我和母亲都多得多。父亲说:“绿萝和吊兰每周浇一次水,浇透,就能活。”他也是这么做的。我看见过他弯着腰,拿着一个碗给花浇水的背影。他的动作极其笨拙,就像倒水似的。水不往根部浇,而是直接倾倒在叶子上。吊兰倒还无事,绿萝的叶片宽大,许多水就这样顺着叶片流到了地板上。父亲就拿一块抹布擦干。父亲是懒惰的。即使艳阳高照的周末,他也懒于将花搬到阳台上,让它们晒晒太阳。他只是惫懒地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吃着早饭。
几个星期过去了。不知怎的,花的叶片全都耷拉下来了。父亲慌了,浇水,晒太阳,还专门去花鸟市场买了一小袋的土。我出门前,看见他搬着一盆花,从阳台走到客厅,把这些花全部放到飘窗上。放学回来,花已经在阳台晒着了。父亲呢?父亲在浴室,给花加土呢。他的背是挺着的,手是灰褐色的,加了土的花却是鲜绿的。父亲让我让开。他抱着一盆花走到阳台去,本就高大的背影,被阳光拉得更长了。他穿着蓝色的短袖,像一潭清澈见底的潭水,浇灌着他那些奄奄一息的花儿。一天我回到家,父亲很高兴地指给我看:“花的叶子立起来了!”我凑近一看,确实是立起来了。那些叶子都刚被水冲刷过,鲜亮鲜亮。
经过这次,父亲知道了,养花大意不得。他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会把花放到一个很长时间都能晒到阳光的地方。每过一个月,他都会把花摆上一浴室,冲刷花的叶子。他还会叫我帮忙。我走进浴室,就看见他拿着淋浴喷头,穿着一双很大的拖鞋,站在洗浴间的玻璃门外,洗着那些花的背影。他洗花很细心,确保每一株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我帮他搬花,将刚吸饱水分,挂着晶莹小水滴的花搬到阳光下晒着。尽管搬花会滴上一地的水,父亲也不抱怨,只是弯着腰,认认真真拖干净地板。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洗花?只是因为怕它们死掉?
我问父亲这个问题,父亲说:“花也有灵性,你好好待它,它就不会让你失望。”我点点头,似懂非懂。母亲走过来,对父亲说:“你有本事,洗出朵花来?这些草,我还从来没见它们开过花。”父亲笑笑,不说话。他又转过身洗花去了。
一年过去了。父亲的花长得很好。绿萝的根盘旋满了整个盆,吊兰垂下了好几根生着小吊兰的枝条。父亲买来十个个大花盆,每个都要好几十块。他还买来一袋有机土。他要给花移盆。我过去帮他。父亲操着一把大剪刀,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盆花,先伸进一根手指,四处摸了摸,找到一个剪起来不会伤根的地方,插进剪刀,一下下地剪开塑料盆,然后展示了一下那一大堆盘旋错结的根。他先在新花盆的底部浇上一层土,放进花,然后在把空余的地方用土填满。他给花移盆了一个晚上。
我躺在床上,看了看床头父亲放上的一盆花。新的陶瓷盆光滑圆润,很好看。土壤深黑肥沃,还很湿润。我眼前又浮现出父亲举着一盆花,一下下剪开塑料盆,在花盆里浇土的背影。我睡着了。睁开眼,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表,已经上午八点。阳光从窗帘缝中漏进来。我定睛一看,床头柜上的花不见了。我想:‘已经端出去晒了?’揉着眼走到阳台,一阳台的花,已经摆满了。
又过去了许久,春天来了。父亲还是那样照料他的花,浇花、洗花、晒太阳。有一天,父亲很得意地将我和母亲,早早叫起来,告诉我们,吊兰开花了。
我们凑近一看,吊兰真的开花了。白色的小花,六七瓣花瓣。很朴素,但是很娇嫩,很新鲜。母亲特别惊讶,她说:“我想不到,吊兰居然开花了。”父亲看上去很骄傲。他平时不喜欢拍照,但这次,他特意让母亲给他拍一张抱着吊兰的照片。兴奋的父亲还把那盆花高高举过头顶。父亲的背影就变成了举着吊兰的样子。他是胜利的。绿萝虽然没有开花,可是它的嫩叶长得更旺了。
父亲的花养了两年了。每盆花都长大了很多。父亲很欢喜。可是,有一天,父亲突然叫我和母亲陪他一起,把花搬到楼下去。我和母亲各捧了一盆,父亲抱了两盆。我问父亲他要做什么?父亲没有说话。我低下头,看了看怀里这盆吊兰,长得正旺呢。
父亲把我们领到小区门口。他先弯下腰,轻轻地,慢慢地放下一盆花,将它摆正。他又缓缓放下另一盆。然后他招呼我们也把花放下。“轻一点儿,慢慢放。”他说。我和母亲把两盆花摆在父亲的那两盆旁边。父亲怜惜地看着那些花,身子站得很直,眼角有些湿润,仿佛在行庄严的注目礼。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走吧。”我说:“花呢?怎么办?”父亲说:“留下啊。”我吃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啊……啊?”父亲的眼角聚起一缕皱纹:“花大了,我们要是继续养下去,还要再换盆、买土。花太多了,我有点照料不过来。再说,这花啊,本来是吸收甲醛的。我们住了两年了,甲醛没了。但有些人才刚搬进来,正缺花吸甲醛呢。送给有需要的人吧。”我有点急了:“这可是你辛苦养大的花啊!”父亲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开口,忽又闭上了。我明白父亲的心意了。
父亲回到家,又拿起一个碗,浇花去了。留给我的,是一个微微驼背的,穿着灰色毛衣和蓝衬衫的,捧着一碗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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