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葛亮是中国当代作家中的一颗新星,他出生于六朝古都南京,却长居香港;他的家庭背景之复杂程度可以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张爱玲相比较,祖父葛康俞,太舅公陈独秀,叔公邓稼先,这样的特殊的家族关系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对于历史与当下的看法。
葛亮在三十而立之年便推出了长篇小说的处女作《朱雀》,而《朱雀》中所书写的,却是浩浩荡荡百十年来的南京历史,把南京大屠杀、国共内战、反右运动、文革、唐山大地震、毛泽东逝世甚至是天安门事件充塞到小说之中,其野心不可谓不大,但是在这些文字背后,我们可以清楚的看到作家为勾勒出这些事件对于时代裹挟中的人物而言的影响背后有着属于南京自己的独特气质。
历史的大潮奔流不息,当时代随着动乱浩浩荡荡扑面而来的时候,无论是曾经的钟鸣鼎食之族,书香清贵之地,还是曾经的斑驳古城,亦或是胡同中一间不起眼的民房,城墙下的一块沧桑的青砖,谁都别想全身而退。而葛亮的《朱雀》,以时代动乱为经,以三代女性的人生经历为纬,与其说葛亮是在写故事,倒不如说葛亮是用一种剪影式的方式去描写他想象中的南京,描绘他所认识的南京的儿女们。
一、金陵帝王州,江南佳丽人
“金陵帝王州”一句最早出自于南朝谢朓的《入朝曲》,金陵为春秋时楚武王所置,秦始皇时,即有望气者称“金陵有王者之气。”故而从三国孙吴到南朝萧齐,有四个朝代先后建都于此,也正是今天的南京。南京自称其为“六朝古都”,实际上若真正算起来,以南京为都会的远远不止六朝。可以说南京从春秋开始受到关注后,便在历史舞台上频频现身。这是一个独特的城市,恰如《朱雀》中的女性,美丽柔软中自带一股子坚毅决绝的韧劲,正是这样的韧劲,使得屡屡饱受兵燹战火之乱的南京能够在瓦砾荒烟中重整繁华,以一种斑驳而崭新、柔韧而坚毅的形象屹立于中国历史之上。
历史上书写南京的文章实在不胜枚举,从庾信的《哀江南赋》“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开始,到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从孔尚任的《桃花扇》,到曹雪芹的《红楼梦》,诸多文人志士莫不在南京的书写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而葛亮亦是如此。
葛亮出生于南京,但新时代之下每个城市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多城市的风韵已然消亡,而葛亮在香港肖想自己的出生地时,则更多的是将南京这座多灾多难却又有重整繁华的勇气的城市在自己的心底反复打磨,最终选择用民国那段纷繁复杂、战火纷飞的历史来书写他的南京。
小说描写的是叶毓芝、程忆楚、程囡三代母女横跨大半个世纪的传奇经历,却几乎囊括了整个中国的近代史。1937年8月15日,日机轰炸南京;11月10日,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12月12日日军突破南京城池防线,南京沦陷;12月13日开始,日军对南京进行了长达2周的大屠杀;1957年反右运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而1958年年轻的陆一纬成为了周维明反党右派小集团最年轻的成员和中坚分子,前往北大荒;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破四旧,各个派别争相夺权;1976年毛泽东逝世,右派平反,1980年代两岸开始交流,1990年代……
而伴随着这些宏大的历史事件的背后,是这三代母女宿命般悲惨而又无可奈何的人生:叶毓芝在抗日期间爱上了日本人芥川并与之珠胎暗合,身为南京城中的大家小姐最终却不得不受辱死于城南的几个日本人手中,毫无尊严,高贵委于尘埃;程忆楚是叶毓芝与芥川的女儿,经历了1950-1970这样的动乱年代,男友打成右派流放东北,自己不得不下嫁了强暴自己的工人老魏,文革结束后,终于决定放下心结与自己异父异母的哥哥成婚的她却“偶遇”了旧情人陆一纬,程忆楚与之有了孩子——程囡却不得不承认陆一纬已然变心,他与她偶遇的原因是要借助程忆楚的关系把自己的妻子带到省城治病;而到了程囡身上,程囡先是爱上了外国的间谍泰勒,失去了自己的学业,继而邂逅了苏格兰的华裔青年许廷迈,而与此同时她又与身世神秘热爱艺术的雅克难舍难分,最终毒瘾发作的雅克死在了她的怀里,而属于他们的孩子正在孕育,宿命似乎还在继续。
二、历史光影下的时代演绎。
葛亮把时代动乱和家族命运结合在一起,用他独有的典雅哀伤的笔触,书写了百年来的南京剪影,而将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的,正是那尊小小的朱雀。朱雀是南京的地标之一,传言中也是道教的四象之一,位于南方,属火,色赤,见火即飞,被视为凤凰的化身。葛亮借助朱雀这一意象,把这三代母女的复杂命运串联在一起,可以说,朱雀既是她们母女三人意象的架构,同时也是南京这百年来历史的见证者。
上文提到与其说《朱雀》是在讲故事,倒不如说葛亮是在勾勒出自己想象中的南京剪影。以严格的写实标准来看,无论是许廷迈、雅可,还是叶毓芝、程忆楚、程囡,作者对之实际上都没有精致的细节刻画,倒不如说小说全篇都在致力于造境,不断地描摹一种古典与现代、历史与当下交融的氛围,小说中程囡一出场便是“那个站在浓稠暗影中的女孩子”,到后来在阳光下“她倒没了暗沉沉的风韵,脸上有些浅浅的斑”,在这样的一种文字中,一种古典的优雅的意蕴便渐渐滋生开来。
其实通过展望三代母女的宿命人生,通过回顾南京城百年的沧桑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当时代在风云巨变之时,任何人都没有还手之力,但是,很多东西在骨子里是不会改变的,身世坎坷的南京无论因其虎踞龙盘之姿承受了多少帝王的偏爱和仇视,也不能改变她骨子里的那点坚韧与勇气。
正如葛亮自己在小说中所说的那样:
“这城市号称龙盘虎踞,其实骨子里有些信马由缰,是六朝以降的名士气一脉相传下来的…”
的确,无论是《吴都赋》中秀美的风水也好,大盗移国之后的衰败也好,旧时堂前燕今已湮灭不寻也好,又或者,屠杀的惨烈犹在眼前也罢,南京都能够努力把它们消解并且在伤口上开出更加绚丽的花来,其包容心不可谓不大;当下,南京跟随商品经济的大流成功跻身现代化都市,包涵了美国的间谍,俄国的妓女,非洲的黑人,苏格兰的华裔,这一切于一切看似纷繁复杂,实则南京骨子里的那种气质从未改变,我们可以参照这三代母女的人生经历得到启发。
叶毓芝本也是名门闺秀,温婉贤淑,与封建时代传统的大家小姐并无不同,但当她与芥川相爱之后,却可以不顾父亲的反对和常年所受的伦理道德的教育悍然准备与芥川出走,并有了他们的孩子;
程忆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陆一纬是她心中永远的遗憾,但是当她经受多年人生浮沉最终想通愿意给多年等待她的异父异母的哥哥一个机会的时候,却再次遇到了陆一纬,她不会不知道陆一纬的目的性,但是她早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那种骨子里的执拗和勇气使她无论经受多少风雨沧桑都会坚持最初的选择,哪怕知道前路是绝望;
而程囡这个女子,她的复杂性在于,虽然她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但那种宿命却似乎伴随着她,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魅力,无论是美国间谍泰勒,还是华裔青年许廷迈,亦或是神秘的青年雅可,她遇到的男子都极具特殊性,而那种悲哀的宿命也在继续轮回,但是当雅可死在她的怀中以后,她本可选择打掉孩子重新生活,却最终愿意留下这点血脉独自生活,这不可不说是一种悍然撞长城的勇气。
其实在她们的背后有一种在暗自指引自己的东西,那正是葛亮想象中的,南京的气质。
“激烈与平淡,甘于日常与酷爱冒险仿佛是这城市的双重性格,这是与生俱来的,是这城市历史的宿命。”
而她们,血液里流淌着的是南京的基因,敢于冒险,敢爱敢恨,哪怕拿着自己的命运与名誉去做命运轮盘上的筹码,也要为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搏一把,就像是飞蛾扑火,又恰似凤凰涅槃,可爱而又壮烈,哪怕是引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所以,在小说的最后,作者终于揭示了朱雀的含义。当朱雀回到了最初的主人、昔日的抗战老兵洛将军手中时,他锉下了朱雀上镀的那层铜,随即,
“一双血红色的眼睛见了天日,放射着璀璨的光。”
这一笔不可谓不惊艳,一股子典雅的诗意从脊梁窜上来,这只看似平凡的朱雀似乎真的成了历史的见证者,凝视着南京,也凝视着南京的儿女们,随着南京一起,在时代中行走,在古雅与现代中行走,却仍旧把骨子里的风韵传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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