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故事里的长安。
像身居某个不知名的村落的书生,没日没夜地偎靠青灯畔,翻阅着有关长安的诗册,从卢照邻投水自沉读到王维归隐辋川。目送渭城飘向阳关的朝雨,踏遍长安一百零八坊的勾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倘若是渭水岸的伊人,我心中的少年理应骑胡骑,踏胡靴,醉时书张旭的狂草,学李白与月影对饮交杯。不,我要做他身边研墨的书童,看他笔下的字如同蕈云燃烧在山河峻烈的秦川。
长安来客探问幼时的晋文帝,长安较之于太阳,何者更加遥远?晋文帝的回答是太阳,未曾听说有人自那里而来。相反,长安城在中国的版图上清晰可辨。然而他久惑而不能解,为什么自己能见得到灼灼日头,却不见偌大的长安?
而现世,秦砖汉瓦砌成的绮梦,在时间面前剥落脆弱的壳膜,先是敌不过安史小小的骚乱,继而千年后的文革劫波中如星坠落。早已不见两鬓成霜的宫娥,夜凉似浸时双双闲坐阶前,无意提起数十年前玄宗朝万国来拜的往事。
我不是信徒,只因她是长安,不得不虔诚。
我已离开长安。此刻外面飘乱着大雪,交错堆积在低矮的丘峦,于是我开始顾想雪后的长安。你知道一切都是梦吧,这世上再无长安,可我还是抑止不住对她的牵念,如久别的爱人,愿为他茶饭不思。然而当真正重逢,曾经编织思量了经年的话端,都哽咽在了这一面之中。
天晚欲雪,宜思旧人。 换作是白居易,一定会酿上数斤度数不知比如今酒水低几倍的高粱,燃起红泥火炉的熏烟,托飞鸽遥寄锦书与三五好友——不用准备酒,我有,你来,且让你我饮樽共醉一番。只可惜他那时谪居桃李凋残的洛阳,亦不见长安。这座城永远不属于悲吟的野老,她翻覆着流水般的新人。
世上再无一座千年前盛唐时气象恢宏的长安,也再也不会诞生出一个纯粹的诗人,在寒江摇绎的舟楫上听雨,听千门万户的捣衣声。我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再赴一程,如今的西安,即使城墙环绕的小小瓮城只是唐朝的十三分之一,她或许仍有一息尚存。
毕竟,长安不见使人愁。
从西安城的钟楼起始,四面的公路直通向八方城门。
我站在这里。整座城市披离着茫茫的雾霭,没有远方,只剩山市般的楼台与川行不息的车流。一座西北古城,此刻竟像是隐于南朝江南的烟雨。
清楚地明白,由于春节前后燃点烟花残余大量烟雾,整个西安城的白昼略显狼狈而焦灼。哪里有什么朦胧的水汽,不过是现今随处可闻的雾霾颗粒作祟。近处的楼房尚在,不见得清晰,远方古城楼的轮廓已不损一分地融入飘忽的烟雾,杳然无踪。
烈日隐遁,雾气蒸腾,乡关纵然近在眼前,无论是谁只怕都不敢相认。
行程安排得过于匆忙,唯独钟楼的游客没至于摩肩接踵的状态,数段参天古木漆成朱红,巨擘一般撑起层叠的斗拱与飞檐——时有文物作展,难以梦回古时的长安。
作为明代的建筑,虽然依照他的年岁在西安不过一介晚辈,却也已堕入红尘六百余年。
坐拥绝佳的地理位置,那时理应是长安城的中心,西出即是阳关,或玉门,东边无限远处有秦汉经行的函谷关,亦作潼关,北临萧关与燕然。你一定曾在唐人的诗句中观想这些地名。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不如到处走走尽兴。
钟楼三层左右的观景廊道十分狭窄,若不畏高便不必担心。举目四望,似乎能感受到繁华盛世表象之下的累累伤痕,古长安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了,伴随着鼙鼓号角的骤停与千丈黄土的枯竭。十三朝不过弹指,一代一代如是步前人的后尘。我看到一只羊脂色的猫在阶前优雅地踱步,不知自何而来,也只有它可以在昔日古城苍白的肌肤上肆意抻腰或安眠,无偿享用任何一处古迹附赠的视觉盛宴。
我在想,今日这万象更新的西安,是否是我要寻找着的那如同桃源之于武陵人的长安?刘希夷对洛阳城昔盛今衰的感慨不过一句“古人不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今人又何曾不茫然地眼望着西安夜色中茎连如火的霓虹,遥想多年前禁夜制度盛行的长安,搜索枯肠也堆砌不成像样的诗句,唯有迎风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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